第七章(第9/14页)

二顺子是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他从小到大没和任何人红过脸,小时候连胡同里的丫头片子都敢欺负他,二顺子受了欺负只有蹲在墙根儿下捂着脸哭的份儿,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还手,是远近公认的老实人。就这么个人,居然干出了惊天的大事。

二顺子以卖烤白薯为生,他有辆经过改装的手推车,车上放个油桶做的煤火炉,炉上架着铁丝网,把白薯列于网上烘烤至烂熟,那股焦糊甜香的味道能飘出很远,北平的老百姓喜欢这种食品。

自从北平实行了粮食管制令后,二顺子抓了瞎,白薯无疑属于粮食类,当然也被列于禁止私自买卖之列,违者就算是“经济犯罪”。二顺子他爹死得早,他十四岁就干起了烤白薯的营生,家里的老娘和妹妹都靠他养活,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过得一直紧巴巴的,这种混账禁令明明是要断了二顺子的生路。

二顺子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北平人管这叫“轴”。他不识字,眼界和见识都很狭窄,只晓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对门外发生的任何事都没兴趣。就连29军在卢沟桥和日本人开仗这么大的事儿,二顺子也是稀里糊涂,他只是模模糊糊听街坊们说过,根本没往心里去,打仗就打呗,关他什么事?二顺子关心的是生存问题,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和民族。自从日本人发布了粮食管制令后,二顺子也明白了再这么大呼小叫地卖烤白薯会捅娄子,至于会捅多大娄子,二顺子却不具备这种想象力,他认为如果继续干下去,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大不了挨几个嘴巴,还能把人拉到菜市口砍脑袋,为这点儿小事值当吗?烤白薯当然还得卖,不卖他一家三口吃什么?

二顺子的三姨早年嫁到门头沟一带的山里,多年来一直走动得很勤,那里现在还比较太平,听说是共产党在那边建立了抗日根据地,日本人除了例行公事的扫荡,平时不大敢越过卢沟桥、永定河一线。二顺子的货源都是取自于门头沟的三姨家,关键是如何把白薯弄进城里,这是种技术性较强的操作。西直门、阜成门的城门有日本兵站岗,通常是两个日本兵带两个伪军上岗,他们可以随便检查过往行人,尤其是挎篮子和背口袋的行人,目的是抓捕私运粮食的人,不少夹带粮食的人都在那里翻了船,被抓进宪兵队,其结果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别看二顺子平时胆小,一旦关系到他的生计问题时,胆儿就大得出奇,他去门头沟运白薯时,都是昼伏夜出,专走小路,到了城外先找个僻静地方把白薯埋藏起来,然后往怀里揣几个通过岗哨,就这么来回倒腾,有时要跑个二三十趟才能把货全部运回家。二顺子的运气还算不错,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还没出过事。

然而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二顺子,今天就出了大事。

那两个日本宪兵把文三儿和那来顺暴打了一顿,已经打得有些累了,便把那个中国警察打发回巡警房交差,他们两人穿过前门牌楼,沿着前门大街向南走去。该着二顺子倒霉,他卖烤白薯的地方就在廊房头条的东口,正处于日本宪兵巡视的路线上。

二顺子的买卖很红火,买烤白薯的人围了一圈,近来北平市民们吃混合面把脸儿都吃绿了,一见到香喷喷的烤白薯就像被勾走了魂儿,纷纷掏钱围了上来,二顺子的买卖从来没这么好过,他一时有些忘乎所以,不但提了价还敲着炉子吆喝起来。

两个日本宪兵刚好走过这里,一见二顺子在敲炉子吆喝,顿时脸就搭拉下来,他们觉得这个支那人实在是欠揍,既然皇军已经颁布了粮食管制令,这小贩还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皇军对着干,要是偷偷摸摸地干也就罢了,可这小子竟然大鸣大放地敲着响儿吆喝起来,似乎唯恐别人不知道,这简直是拿皇军的法令当放屁。

二顺子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迫近,他一边忙不迭地收钱一边继续高声吆喝,冷不防后腰上挨了一脚,一等兵穿的是坚硬的翻毛皮鞋,用力又很猛,身材矮小的二顺子轻飘飘地飞出三米开外,一头扎在土地上,把嘴唇都磕破了。

二顺子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狠的毒打,他觉得很委屈,很无助,这些日本人也太不讲理了,他从十四岁起就是以烤白薯为生,这么多年来一直靠这个过日子,又不是你们日本人来了以后才干的这行,招谁惹谁了?天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是个人总得讲理,日本人也不能例外,凭什么打人?二顺子哭了,他哭得很伤心。

那两个日本宪兵却顾不上理会二顺子,按照惯例,他们先要把违法商贩的营业用具捣毁,然后再考虑怎样收拾当事人。军曹先是一脚把火炉踹倒,炉子里的白薯便滚落在地上,一等兵仔细地用脚将白薯一个个地踩瘪。二顺子顾不上哭了,他心疼地爬过去想把被踩得稀烂的白薯捧起来,却又挨了一脚,被踢回了刚才的位置。二顺子哭喊着跪在地上连连向军曹磕头:“太君,太君,您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敢卖啦,您别砸我炉子,您别砸我车呀……我一家三口可全指着它吃饭呀……太君,我求求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