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祖(三)(第15/22页)
一、吴梅村:顺治十年,被迫出山,授国子监祭酒。顾伊人撰《吴梅村先生行状》云:"间一岁,奉嗣母之丧南还,上亲赐丸药,抚慰甚至。先生乃勇退而坚卧,谓人曰:'吾得见老亲,死无恨矣!'未几,朱太淑人没,先生哀毁骨立。复以奏销事,几至破家。"
按:《梅村诗集》有七律一首:"注就梁丘早十年,石壕忽呼荜门前。范升免后成何用?宁越鞭来绝可怜!人世催科逢此地,吾生忧患在先天。从今陴上田休种,帘肆无家取百钱。"此诗共两首,题作"赠学易友人吴燕余",而此首除起结两句与《易经》典故有关外,通首皆咏追欠赋,二句"石壕忽呼荜门前",刻画如见;下句用后汉范升免官典,则梅村似亦在革职之列;四句则晋朝北海太守王承,不鞭犯夜的书生,而竟鞭挞,折辱斯文,故有下句"人世催科逢此地"之叹。结尾两句,感慨更深,扬雄世世种陴上之田,从今休种,则耕读传家亦不可得,不如严君平卖卜,日得百钱自赡。"无家"二字绝沉痛;而他人学易,谓之为将来可资以卖卜,非赠人之体,实亦愤激使然。
又《研堂见闻杂记》云:"其革职废绅,则照民例,于本处该抚发落。吾州在籍诸绅,如吴梅村、王端士、吴宁国、黄庭表、浦圣卿、曹祖来、吴元祐、王子彦,俱拟提解刑部,其余不能悉记。"提解惨状见邵长蘅《青门麓稿尺牍》,致表兄杨廷鉴书:
江南奏销案起,绅士维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昨见吴门诸君子被逮,过毗陵,皆铛手梏,徒步赤日黄尘中。念之令人惊悸,此曹不疲死,亦道渴死身。旋闻有免解来京之旨,洒然如镬汤炽火中一尺甘露雨也。
按:此为康熙元年盛夏之事。五月间有特旨:无论已到京、未到京,皆释放还乡。
又《研堂见闻杂记》云:
吴下钱粮拖欠,莫如练川,一青衿寄籍其间,即终身无半镪入县官者。至甲科孝廉之属,其所饱更不可胜计,以故数郡之内闻风蝟至,大僚以及诸生,纷纷寄冒,正供之欠数十万。会天子震怒,特差满官一员,至练川勘实。既至,危坐署中,不动声色,但阴取其名籍,造册以报。时人人惴恐,而又无少间可以窜易也。既报成事,奉旨即按籍追擒,凡欠百金以上者一百七十余人,绅衿俱在其中;其百金以下者则千计。时抚臣欲发兵擒缉,而苏松道王公纪止之,单车至练川,坐明伦堂。诸生不知其故,以次进见;既集,逐一呼名,叉手就缚,无得脱者,皆铛锁系,两隶押之,至郡悉送狱,而大僚则系之西察院公署。
此所谓一百七十余人也,其余犹未追录。原旨械送都下,抚臣令其速行清纳,代为入告,即于本处发落。于是旬日之间,完者十万。犹有八千余金,人户已绝,无从追索,抚臣仍欲械送,道臣王公及好义乡绅,各捐金补偿乃止。然额课虽完,例必褫革,视原欠之多寡,责几月,枷几月,以为等杀,今犹未从决遣也。
独吾友王惟夏,实系他人影立,姓名在籍中;事既发,控之当道,许之题疏昭雪。惟夏亦谓免于大狱,不意廷议以影冒未可即信,必欲两造到都合鞫,于是同日捕到府;后其余免械送,惟夏独行。
按:练川为常熟的别称。明朝江南绅权素重,常熟以钱氏巨族,更为豪横,但亦历任地方官本乎"为政不得罪巨室"的乡愿作风积渐而成。"练川之狱"为"奏销案"的先声,易言之,"奏销案"为"练川之狱"的发展。如上所引,既捕系责令清纳,而又褫革功名,而又分别枷责,既罚又打,想见朱国治治吴之苛。
至于王惟夏一案,别有说法。王惟夏名昊,又字维夏,为王世贞之后。明朝自嘉靖末年以来,弇州名重无比,"三槐堂王"实为江南世家之最;廷议必欲"两造到都合鞫",无非有意折辱斯文。
今日发笔,首须向读者致歉的是,昨稿着笔时,因"练川"忆及"琴川",随即想到吴梅村的《感旧》;玉京道人卞赛赛初遇梅村于秦淮,欲以身相许,而梅村故作不解。后数年已易代,梅村做客常熟,闻玉京亦在此,偶话旧游,主人"尚书某公"(按:自然是钱牧斋),"请为必致之",座客皆停杯,打算留着量喝喜酒。谁知玉京一到,知是梅村,回车入内宅与柳如是话旧,竟不愿见梅村一面。我一向觉得梅村的这段唯一韵事,也是恨事,令人回肠荡气,惘然不甘。因而一时错觉,竟以心中的琴川为笔底的练川;但所记常熟钱氏豪横,逋欠者众,亦为实情。
至于练川,正是王世贞"弇山堂"所在地的太仓。王为中国第一大姓,其源凡四,而以琅玡王居首。晋室南渡,王谢子弟散居各地,即在北方,亦不尽留于琅玡,其中有一支迁山东莘县,我曾作考证,其地即为《金瓶梅》的主要背景。莘县王氏,至宋真宗朝出一名相王旦;东坡《三槐堂铭》,即为莘县王氏而作。金兵入汴,王旦之后随宋室南渡,郡望特标"三槐堂王",以别于东晋时侨寄江南的"琅玡王"。王世贞即为"三槐堂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