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原堂论文卷下(第7/19页)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辞?然至于所献三言,则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漫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屡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备述其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有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重,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日,书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吐其说,惟陛下怜其愚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奏疏总以明显为要,时文家有典显浅三字诀,奏疏能备此三字,则尽善矣。典字最难,必熟于前史之事迹,并熟于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至显浅二字,则多本于天授,虽有博学多闻之士,而下笔不能显豁者多矣。浅字与雅字相背,白香山诗务令老妪皆解,而细求之,皆雅饬而不失之率。吾尝谓奏疏能如白诗之浅,则远近易于传播,而君上亦易感动。此文虽不甚浅,而典显二字,则千古所罕见也。

朱熹/戊申封事

戊申为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朱子于时年五十九岁。前一年丁未,除公为江西提刑,辞,不允;戊申正月又辞,不允。三月启行,在道再辞,趣公入对,六月召对于延和殿。公所面告孝宗者,语多切直,并面陈奏札五件,旋除兵部郎官,以足疾辞。七月,在道再辞江西提刑之任,遂除直宝文阔,管嵩山崇福宫。九月、十月,复召公入对,十一月遂上此封事。

十一月一日,朝奉郎、直宝文阁、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臣朱熹谨斋沐具疏,昧死再拜,献于皇帝陛下:臣猥以庸陋,蒙被圣知,有年于此矣。而两岁以来,受恩稠叠,有加于前,顾视辈流,无与为比,其为感激之深,固有言所不能谕者。然窃惟念狂妄之言,抵触忌讳,虽蒙听纳,不以为罪,而伏俟数月,未见其有略施行者,臣诚不自知,求所以堪陛下非常之恩者,而未,知其出也。是以惭惧,久不自安,不意陛下又欲召而见之。臣愚于此,仰窥圣意,尤不识其果何谓也。以为欲听其计策,则言已陈而不可用;以为欲加之恩意,则宠既厚而无以加。二者之间,未有所当。此臣之所以徘徊前却,恳扣辞避而不能已也。然而陛下犹未之许,则臣又重思之。前日进对之时,口陈之说,迫于疾作而犹有未尽言者。盖尝请以封事上闻,而久未敢进,岂非陛下偶垂记忆,而欲卒闻之乎?抑其别有以乎?臣不得而知也。然君父之命,至于再下,而为臣子者坚卧于家,则臣于此实有所未安者。其所深虑,独恐进见之后,所言终不可用,而又徒窃误宠如前之为,则臣之辞受将有所甚难处而终得罪者,是以辄因前请,而悉其所言以献。九月十月,两次召公入对,公再辞,不欲进见,故此三行云云。以为虽使得至陛下之前,所言不过如此。伏惟圣慈幸赐观省,若以其言为是而次第行之,则臣之志愿千万满足,退伏岩穴,死无所憾。万一圣意必欲其来,则臣亦不过求一望见清光,而后恳请以归而已。若见其言果无可取,则是臣所学之陋,他无所有,致使冒进陛下,亦将何所用之?不若因其恳请而许其归休,犹足以两有所全也。又况陛下之庭,侍从之列,方有造为飞语,以中害善良,唱为横议,以胁持上下;其巧谋阴计,又有甚于前日之不思而妄发者。陛下无为使臣轻犯其锋,而复蹈已覆之辙也。以上自明其不入殿奏对,而但陈封事之故。

盖臣窃观今日天下之势,如人之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盖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虽于起居饮食,未至有妨,然其危迫之证,深于医者,固已望之而走矣。是必得如卢扁、华佗之辈,授以神丹妙剂,为之湔肠涤胃,以去病根,然后可以幸于安全。如其不然,则病日益深,而病者不觉,其可寒心,殆非俗医常药之所能及也。故臣前日之奏,辄引药不暝眩,厥疾不瘳之语。意盖谓此,而其言有未尽也。然天下之事,所当言者不胜其众,顾其序有未及者,臣不暇言,且独以天下之大本,与今日之急务,深为陛下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