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士彟之死(第3/12页)

见到皇后,李世民心中稍感慰藉。二十年来无论悲喜祸福,妻子总是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尤其当他愤怒时,长孙后总能以机智化解他的戾气,而当他烦恼忧愁时,长孙后又能用温柔爱抚使他鼓起勇气。无论兴兵举义、征战四方、夺取皇位、为政治国,长孙后都有功劳,但她的功劳不是运筹帷幄,更非奋命沙场,而是妻子对丈夫的爱。

不过此时此刻,长孙后却有些提不起精神,不仅是悲痛,还因为疲劳。李世民没有理睬左右的请安声,大步走到皇后身前,略带愧疚道:“你辛苦了。”这绝非空话,皇后的辛劳他最清楚。前年李世民得了场大病,气血不畅头晕目眩,移居九成宫养病,皇后衣不解带日夜伺候,调养半年他的病大体痊愈,皇后却积劳成疾;其时她已身怀有孕,转年生下个公主,分娩后身子更弱;经太医调治刚见起色,不想太上皇又病入膏肓。

这几日李世民移于大安宫,皇后也跟来了,他政务繁忙每天早晚探望两次,皇后身为儿媳挂心更多,又是事事都追求圆满的性格,强打精神与太上皇嫔妃一起侍奉汤药,几天下来熬得面色惨白。

听到皇帝的感激之言,长孙后倦怠的眼中闪过一丝幸福的光芒。她从不抱怨什么,也不奢求,只要这个站在帝国顶峰上的男人能理解,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轻轻凑到李世民耳畔:“快不行了,刚才呼唤陛下,似是有话要说,陛下快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吧。”

“嗯。”李世民的脸色变得异常阴郁,踏着侵满夜露的石阶,向灯火阑珊的正殿走去——渐渐地他看见垂拱殿内一片狼藉,针石汤药零乱地撒在几案上,十几盏宫灯都点着,照如白昼,仿佛想驱赶死神的降临;卧榻帷帐掀起,松松垮垮绑在柱上,以薛婕妤为首的太上皇嫔妃围在病榻前,那些女人在低声抽泣,恰好挡住他视线,只能看见父亲的右手莫名其妙地向空比划。

那曾是掌托天下的一只大手,如今却苍老干瘪,腕上生满褐斑,时而颤巍巍抬起,时而蜷缩垂下,宛若风中摇曳的枯枝,那是最后的挣扎吗?他能听见父亲嘶哑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不知是呻吟还是说着什么,濒死的倾诉与女人的抽噎混在一起,令他听得心慌。

李世民倏然觉得自己身子发僵,双腿仿佛被扯住了,他死死盯着父亲那只手,就是无法再迈一步。

“太上皇唤您,快去啊……”长孙后抚着他背柔声劝道。

李世民依旧呆立在那里,众嫔妃听到皇后说话才知大驾已临,忙转身跪倒,七嘴八舌地啼哭着:“太上皇呼至尊久矣……陛下终于来了……”说话间已跪爬着闪开道路。可李世民兀自僵立,就是不肯迈过门槛;甚至连病榻都不忍直视,默默低下头——他不敢想象父亲要说什么,鸟之将死的哀诉?国家大事的嘱托?抑或是最后的发泄,对他残害手足、篡夺皇权的咒骂?甚至什么也不说,扬起那干枯的手用最后的力气给他一记耳光!

“陛下,快去啊……”长孙后再次软绵绵催促。

李世民却充耳不闻,手扶殿门愣在那里。这位正值壮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帝王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踌躇,虎牢关下的骁勇、玄武门前的果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无法面对父亲死灰的面庞,无法承受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毕竟父亲才是大唐王朝的缔造者,而他阴谋篡权将其软禁十年,这是良心的亏欠啊!

“紧急军报……”宫门传来一声呐喊——征讨吐谷浑期间凡重要军情勿论昼夜火速上报。

李世民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倏然转身:“传上来!”众嫔妃见军情紧急,也不敢再催他。

宦官一声接一声传谕,有个军吏手捧军报风尘仆仆跑进宫苑,直至殿阶前双膝跪倒,以响亮的声音奏道:“启禀圣上。四月二十八日,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率师抵达赤水原,先锋薛万彻、薛万钧遭吐谷浑大军伏击,陷入包围。薛氏兄弟以寡敌众,身中数创战马倒毙,犹自奋勇拼杀拖住敌军;我大军赶到反败为胜,生擒敌帅南昌王,获牛羊牲畜数万头。李将军亲笔,向陛下报捷!”

不待宦官转递,李世民快步下阶亲手接过捷报:“好个薛万彻,朕没看错人!”

可激昂的夸赞声未落,殿内便传出号哭——太上皇咽气了。

李世民背对大殿,望着远处冰冷的宫墙,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既觉遗憾,又有一丝轻松——终于结束了,父子君臣十年尴尬,现在他和父亲都解脱了,沉默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所有恩怨都随风而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