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象山、王阳明及明代之心学(第5/12页)
象山哲学中,虽只有一世界,而仍言所谓形上形下。至慈湖则直废此分别。慈湖云:
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裂道与器,谓器在道之外耶?自作《系辞》者,其蔽犹若是,尚何望后世之学者乎?(《慈湖遗书》卷九页四十五)
盖所谓形上形下,必依朱子所解释,方可有显著的意义。依朱子之系统,器实与道不在一世界中。此陆派所不能承认。如此则诚宜直指《系辞》所说形上形下为非“孔子之言”(《慈湖遗书》卷七页六)也。
朱陆哲学此根本的不同,朱子亦略言之。朱子以为佛氏之言性,“正告子生之谓性之说”。(见上第十三章第八节引)盖依朱子之系统,心是形而下者,有具体的个体时,方始有之。故朱子以为以心为性,“正告子生之谓性之说”。象山死,朱子“率门人往寺中哭之。既罢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页十二)朱子以佛为告子,亦以象山为告子,盖朱子以为二者皆以心为性也。
朱派后学,亦以象山为告子。如陈北溪(名淳,字安卿,朱子弟子)云:
佛氏把作用认是性,……不过只认得气,而不说著那理耳。……今世有一种杜撰等人,爱高谈性命。大抵全用浮屠作用是性之意,而文以圣人之言。……其实不过告子生之谓性之说。(《北溪字义》卷上,乾隆癸卯刊《北溪全集》本,页十二)
若就此点指出陆之近禅,陆诚为较朱近禅也。
依上述观之,则朱陆之哲学,实有根本的不同。其能成为道学中之二对峙的派别,实非无故。不过所谓“心学”,象山慈湖实只开其端。其大成则有待于王阳明。故与朱子对抗之人物,非陆象山杨慈湖,而为二百五十年后之王阳明。
四 【朱子以后之理学】
在此二百五十年之间,朱学甚有势力。盖朱子哲学系统,实甚精密伟大。象山在当时虽号为与朱子对峙者,然陆派之学,对于修养方面,虽有较简易直截的方法,而其对于宇宙各方面之解释,则简略已甚。陆学之系统,实不及朱学之大。故自宋末以后,朱学势力,逐渐增大。至元修《宋史》,于《儒林传》外,另立《道学传》,以纪当时所认为能继文王周公孔子孟子之“圣贤不传之学”(《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道学传》序)者。此传以朱子为中心,而象山慈湖则仅列于《儒林传》。至于明之中叶,朱学继续盛行。《明史儒林传》云:
《宋史》判道学儒林为二,以明伊洛渊源,上承洙泗。儒宗统绪,莫正于是。……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明史》卷二百八十二,同文影殿刊本,页一至二)
五 【陈白沙与湛甘泉】
陈献章,广东新会之白沙里人,世称白沙先生。白沙曾从吴与弼受学。吴号康斋,亦为讲程朱学者。然白沙所得,则不自康斋。白沙自述云:
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复赵提学》,《白沙子全集》卷三页二十二)
白沙为学之经过如此。盖其初所学为朱学;其后所自得,则陆学也。
白沙又云:
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与林郡博第六函》,《全集》卷四页十二)
此即明道所云:“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需用纤毫之力”之意。亦即象山所说“先立乎其大者”之意也。此虽亦言理,而其所谓理,正如象山所谓理,非朱子所谓理也。此所说理,无一息不运,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朱子所谓理,乃形而上者,不能运,亦不能充塞也。此所谓理,实即是白沙所见隐然呈露之吾心之体,如上所引者。观于白沙弟子湛甘泉所说更可见。
湛若水,号甘泉,广东增城人,从学于白沙,作《心性图说》,其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