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荀子及儒家中之荀学(第2/9页)

后王之法,即指周道。《非相篇》曰:

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俞樾云:“疑礼字衍文。”)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荀子》卷三页六)

孟荀皆尊崇孔子,自一方面言,亦皆拥护周制。荀子言法后王,孟子言法先王,其实一也。

荀子所以以“周道”为后王之法者,本书上文谓当春秋、战国之时,旧制度日即崩坏。当时贤哲有拥护旧制度者,有批评或反对旧制度者,有欲另立新制度,以替代旧制度者。(第二章第二节)此诸贤哲于发表其主张之时,一方面言之有故,持之成理,一方面又各托为古贤圣之言以自重,庄子所谓重言是也。孔子拥护周制,故常言及文王、周公。墨子继起,自以为法夏而不法周,特抬出一较古之禹以压文王、周公。孟子继起,又抬出更古之尧舜以压禹。《老》庄之徒继起,则又抬出传说中尧舜以前之人物,以压尧舜。在孟子时,文王、周公尚可谓为先王,“周道”尚可谓为“先王之法”。至荀子时,则文王、周公只可谓为后王,“周道”只可谓为后王之法矣。

当时《老》庄之徒,谓古今时势大异,故周制不可复行。《庄子·天运篇》曰: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庄子》卷五,《四部丛刊》本,页四十二)

荀子曰:

故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不苟篇》,《荀子》卷二页七至八)

又曰: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也。(《非相篇》,《荀子》卷三页七)

所谓妄人即如《天运篇》作者之人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今日之天地,犹是昔日之天地。今日之人类,犹是昔日之人类。“类不悖,虽久同理”,周制何以不可复行也?

四 【天及性】

孔子所言之天为主宰之天;孟子所言之天,有时为主宰之天,有时为运命之天,有时为义理之天;荀子所言之天,则为自然之天,此盖亦由于《老》庄之影响也。《庄子·天运篇》谓天地日月之运行,“其有机缄而不得已”,“其运转而不能自止”,即持自然主义的宇宙观者之言也。荀子之宇宙观,亦为自然主义的。荀子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天论篇》,《荀子》卷十一页十五至十七)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皆自然之运行;其所以然之故,圣人不求知之也。“不求知天”,而但尽人力以“自求多福”。人力能“自求多福”,“能治天时地财而用之”,(杨倞注语)此人之所以能与天地参也。故曰: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天论篇》,《荀子》卷十一页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