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的禁脔(第3/8页)

此外,信中所谓“富将军遽欲会攻”,乃指驻守扬州的富明阿于四月间主动请缨助剿南京一事。富明阿一介莽夫,不明白南京未克,并非缺少兵将,乃无西洋大炮之故;而性情浮躁,时抱贪鄙之念,遂冒然请旨助剿。军机处诸人比他明白得多,知道他此去纯属帮倒忙,于是“谕旨令其以江北为重”,毋庸南渡。李鸿章拈出此事,适足反衬自己乐于成人之美,毫无贪念。

世间之人,每当事态萌发之时,昧于查察之明,不能当机立断,以至绵延迁就,小眚酿成大错。淮军助剿这个说法甫露端倪,李鸿章便态度鲜明的表明立场:“不但洋将常胜军不可分彼功利,即苏军亦须缓议”;并立即安排淮军助剿浙江,全面杜绝朝廷遣调的可能性。此举固然如左宗棠所说“不可谓谋国之忠”,但舍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兼顾人情、国事么?

当然,淮军助剿之议,决不会因此中止。淮军炮火强劲,确为攻城利器;湘军久攻不下,正当借助其力。常州克复后,中枢便稍露会攻之意,但“亦未敦促”,其所以如此之故,乃是借机刺激一下曾国荃,希望他在荣誉感的激励下,“出奇制胜,迅拔坚城”。但是,除了挖地道,曾国荃那还有“出奇制胜”之策?于是,一个月过去,南京军情依然如故。朝廷只问成效,而不必问名自孰出、功自孰成;因此,五月八日,降下一道谕旨:

“李鸿章所部兵勇攻城夺隘,所向有功,炮队尤为得力;现在金陵功在垂成,发、捻蓄意东趋,迟恐掣动全局,李鸿章岂能坐视!着即迅调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会合曾国荃围师,相机进取,速奏膚公。李鸿章如能亲督各军与曾国荃会商机宜,剿办更易得手,着该抚酌度情形,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曾国藩身为统帅,全局在胸,尤当督同李鸿章、曾国荃、彭玉麟,和衷共济,速竟全功,扫穴擒渠,同膺懋赏。总以大局为重,不可少存畛域之见”;

一月之间,口风大变。四月初尚“未敦促”,五月初则不由分说,代为主张;所谓“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则是说李鸿章无需复奏,奉命后即当派“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至于能否亲临前线督阵,待派兵以后再“酌度情形”。这种命令,就如小说家所津津乐道的“金牌”,只能遵从,毫无商量馀地。这种命令,又像围棋中力大无比的“强手”,虽有无理之嫌,倘非谋勇双全的奕者,也无法应对。当此之时,不管军务如何繁迫,仍然坚持每日一局围棋的曾国藩如何落子?当此之时,老师坚城,计无所出,病肝吐血的曾国荃如何感想?当此之时,首当其冲、左右为难的李鸿章如何“办理”?

淮军助剿南京,较之李泰国舰队助剿南京,不可同日而语。运动战是否需要助战,主要看时机;两军野战,能在适当的时候多出一支奇兵、活兵,或抄敌后,或断敌运,其必能建功,显而易见。攻坚战是否需要助攻,则看需求。攻城无善策,全凭炸炮轰,曾国荃军中正缺巨炮。李泰国舰队的作用只在于封锁江面,于实际攻城帮不上忙,而湘军水师早已控制长江;因此,曾国荃回复总署密函,说:“江边仅金陵一城未复,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定可克期扫荡,实不藉轮船战攻之力”。可是,“克期扫荡”的话说了一年半(复函在二年十月间),南京犹未攻下,“克期”渐成无期,“扫荡”未免荒唐,再要拒绝援助,就不能如拒绝洋舰那样理直气壮了。淮军“炮队尤为得力”,正能为“少好炮”的湘军助上一臂之力,正能满足攻坚战的需求;因此,曾氏兄弟已经没有拒绝援剿的借口,惟一可指望的,就看李鸿章是否言行合一,实践他前此表明的立场。

在李鸿章再次表态前,曾国藩和曾国荃先商量了一番:

“少荃会剿金陵,好处甚多,其不好处不过分占美名而已。后之论者曰:润(胡林翼)克鄂省,迪(李续宾)克九江,沅克安庆,少荃克苏州,季高(左宗棠)克杭州,金陵一城,沅与荃各占其半而已。此亦非甚坏之名也,何必全克而后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之美名哉?如弟必不求助于人,迁延日久,肝愈燥,脾愈弱,必成内伤,兄弟二人皆将后悔;不如及今决计,不著痕迹”;

所谓“名”,就是:“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德、功、言三者,对曾国荃来说,德、言俱不可问,惟立功以致不朽,可望达到。株守城下,苦心经营,两年多来,日思夜想的就是打进南京城,其他种种,匪所思存。肃清江苏之功,让与李鸿章;安徽剿苗之功,让于唐训方;江西防守之功,让于席宝田。如果攻克南京之功,也要让出一半,那前此的心血,尽成虚费,身后的名声,全成泡影。情何以堪?生亦何欢?大哥来信,讲什么:“此亦非甚坏之名也,何必全克而后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之美名哉?”曾国荃当然听不进去。但是,不爱听又如何呢?湘军确无攻城善策,淮军恰有攻坚利器;总是这么占着茅坑不拉屎,以一己私念妨碍全局公事,也不是个事吧?暂且放下曾国荃的尴尬,看看李鸿章的“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