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孙立人和大历史(第3/5页)

并且从世界局势看来,近五百年来所有现代国家也都经过一段改组,或正待作类似的改组。这种改组的宗旨究竟是资本主义的性质抑是社会主义的性质已不复成为争论的要点。现在从学理以及事实上发展的趋势看来,乃是趋向亚当·斯密所说从一个农业社会管制的方式进入商业社会管制的方式。考诸先进国家的成例,这种改革,必定经历各种险阻艰辛,苦难重重,而且费日持久。因为其超过个人人身经验,当事人虽被迫参与其程序,不一定能看清其性质。我也将这种理论,前后作为论文,以中英文在纽约、台北、香港、上海、北京各处发表。

这样的文字能被普遍的接受,则是经过几十年的混乱,中国的改革已上轨道,台湾已渐采取商业体制,也大致用数目字管理。大陆虽步后尘,可是经过一番挫折后也已适时地改变方向。在这时候我们检讨张学良和孙立人事件,最先即要承认这两事件都是大历史转动中的一种环节,有中国的长期革命和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在后面作背景,总之就发生于人类历史经验领域中的一个极不正常的时代。

前述《时代杂志》的白修德在他的所著书《雷霆后之中国》(Thunder out of China, 1946)提到国军的一章,劈头就说出第一次欧战时,德国参谋本部派往奥匈帝国的联络官,看到奥国军队的情形,立即向国内报告:“我们与僵尸结盟。”有了这样的开场白,作者即说出第二次大战时,美国以中国军队为同盟军,其情形类似。

奥国的军队在德国人的眼里看来没有生气,一如抗战四年后的国军在美国人的眼里一样。这种说法,只极端简化着表面上的一种粗浅现象,而完全忽视后面的背景。奥匈帝国以一个跨地过广的专制皇权虽挣扎已临末日,而中国则是从一个已经崩溃的旧帝国之灰烬中企图建立新秩序。我相信很多中外人士都没法想象到,动员一个三百万人以上的武装部队,希望在一个统一的军令之下和一个优势的强敌作持久战,为中国几千年历史所没有的经验,而在七七抗战创始。这时民间之组织可支援这种大事业的机构也十九落空,因之其前后动员的程序已经不是人力可以完全掌握,很多情形之下要经过群众运动在历史中找到出路,例如前述国军之编成,首自军阀割据。这当然不如理想,可是即使今日任何人纵有机会重新创造历史,也无法提出一个替代的方案超越这种程序,无中生有的造出一个三百万人的部队。既然如此,则国军统帅权之掌握使用,不能不为当日过渡期间的社会条件所左右,所以纵非尊卑男女长幼也仍是人身政治。

蒋介石在这时候苦心孤诣所构成的则是一个新的高层机构(superstructure)。他惟一的本钱即是所谓黄埔嫡系。一般人之心目中,总以为前期黄埔毕业生,在蒋家天下成为天之骄子,在人员与给养的分配以及战斗任务的分派和升官发财的门径都比旁人占先(而有些情形之下也确如此),可是外界人士还不知悉的则是很多黄埔嫡系的高级将领尚是怨声载道,因为他们的校长,责勉他们为革命军人,常常给他们以人所不堪的遣派和责备。其嫡系的怨望既如此,其他杂牌的情形可想而知。

这时候一个理想的解决方式则是低层机构(infrastructure)已先有一番改革,于是人员与物资的征集公平合理,补充既裕如,则一切都可以标准化,各部队都能造成一个可以互相交换(interchangeable)的局面,因之也无须注重东北军与西北军的区别,黄埔与非黄埔的区别,甚至西点与弗吉尼亚的区别。

蒋介石为什么不采取这种步骤?一个与之相似的问题则是:为什么蒋介石不改革农村,争取群众?

三十年之前提出此种问题还讲得通。今日有人再提出此种问题,则可以谓之为蒙昧无知。最简单的说来,中国土地问题与财政税收问题自明太祖以来未曾经过全面检讨彻底翻修,已五百多年于兹。上面所说第三帝国本来就应该改组,症结在此。今人如果再提出以上问题,倒不如说:“为什么蒋介石不做毛泽东?”我们也可以说纵是蒋愿做此事,则中国还要另外寻觅一个蒋介石,去对付当前的大敌获得国际的支援。中共的土地改革,大半靠中原鼎沸乾坤颠倒的情形之下执行之。同时毛泽东利用国民党之高层机构使他的工作和外界完全隔绝。中共迄至1949年也不组织自己的高层机构,所有军队的战斗序列全靠无线电联络,除了油印报纸之外,连城市文化也不要,只如此尚要鼓动村民造反,牺牲了三百万到五百万人命〔根据法国武官纪业马将军(Brig. Gen. Jacques Guillermaz)等估计〕,才算进入了农村,完成了所谓改革。所以即使没有思想上的冲突,从技术上讲,制造一种高层机构与翻转低层机构已只能各立阵营,分道扬镳。这种情形也可以引起我们想到中国内战无可避免。(中共去年发表的《中共党史大事年表》说明抗战期间,中国军民死伤二千一百万以上,内中共军“战指员”伤亡六十万,“敌后解放区”人民群众伤亡六百万,其他则未分析,详《年表》页一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