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孙立人和大历史(第2/5页)

笔者于中国驻印军在缅甸作战时,曾以前线观察员的身份(每日以郑副总指挥洞国的名义向重庆和昆明提出报告)随孙将军的司令部进出战场,前后一年半,不仅曾亲自看到孙将军指挥作战的情形,也和他的幕僚及下级干部相当熟悉。早就知道孙将军一生以岳武穆的“尽忠报国”自勉,又能与士卒共甘苦,豪侠好士,不蓄私财。他了解美国人的脾气,能够以直接的办法对付他们,又有不媚外求荣的性格。《史迪威文件》里尚有他和史争辩的记载。史之参谋长柏德诺(Brigadier-General Haydon L. Boatner)盛气凌人,动辄欺负中国将领,只有孙立人才能使之稍有检束。可是出类拔萃的孙将军却不是中国军官学校毕业的,而是一个美国留学生,就不免在讲派系的国军里面受排挤。他的效率与声望愈高,愈被嫉妒。因之他的美国背景反成为一个事业上的障碍。我在《万历十五年》书中写出在明朝万历年间张居正和戚继光没有造反的证据,却有造反的能力,终被清算。孙立人被软禁几十年,也出于这种官僚政治之逻辑。

率直的说来,中国在1930年间或1950年间,去明朝的社会形态仍未远。国军虽在若干条件下具有现代形貌,实际仍是社会上的一种游体(Foreign body)。在这种条件之下,军队的统御、经理不能不受旧式社会环境的限制。

我们在国军做下级军官的时候,在内地从一个县的东端行军到一个县的西端,可以看不见一条公路、一辆脚踏车、一具民用电话、一个篮球场、一张报纸,或是一个医疗所。而触眼的尽是“王氏宗祠”、“李氏家祠”,以及“松柏惟贞”的节妇牌坊,此外还有传统好官墓前歌功颂德的“神道碑”,再不然则是“学人及第”和“文魁”荣誉牌匾。后来学历史,才领会到传统政治的结构,不凭经济与法治的力量,而大部分靠“尊卑、男女、长幼”的组织体系。眼睛看不到的,则是编排保甲的潜在势力以及乡绅农民自己彼此间放债收租,及于远亲近邻等等微细末节。所以这些人文因素不是太抽象,就是太琐碎,都无法改造为新社会的基础,也无法取缔禁革。而且自1905年停止科举考试以来,上层与下层完全脱节。这时候也难怪军阀割据。因为过渡期间只有私人军事力量才能填补此中缺陷。而这种私人军事力量却很难在一两个省区之外有效。以上也是北伐完成,蒋介石登场的概况。

张学良将军的《忏悔录》最近重印,给我们一种机会检阅“西安事变”前的情形。东北军与共军作战,一个师长阵亡,另一个师长拒降死,张即感到咎在己身,从此也可以看出统帅权的基础仍是私人关系和私人情感,李杜准备回东北号召抗日旧部,也由张自己决策赞成,自己出钱资助,这种以私为公的办法,也可以转变之为以公为私,因为权力与义务在这种情形之下总是可以对流。同样的情形,我们也可以看出虽有他之请求,蒋先生不让他主持侍从室的逻辑。张和东北军之关系既如此明显,则一朝被任命为侍从室主任,参与中枢人事任命机密,就可能使一部分人弹冠相庆,而多数人意态怏怏,甚至顿生疑惧。因为蒋所对付的除了东北军之外,尚有西北军、桂系、粤系、云南、四川、福建、湖南的部队,以及他自己的黄埔嫡系。这种情形不是任何人的过失,而是社会环境使然。

孙立人将军重获自由之后所作公开谈话,把1930年至1940年间的情形叙述得更清楚,一个在美国V. M. I.(弗吉尼亚军校)毕业的军官学生,回国之后没有一个国家的机构去安插他,竟麻烦他自己四面八方的去找事,起先在方鼎英、阎锡山下面奔走之后好容易找到日后主持中国正统的党中央,也仍不是正规部队,而是这样与那样的杂牌。总算孙将军人缘好,“八一三”负伤之后有黄杰将军接济他。(“只要我有饭吃,孙立人也有饭吃。”)又有宋子安先生接他到香港疗伤,怪不得孙将军至今还惦念使他沾过光的人士,同时他更感到团体单位的重要,甚至责备清华校友不能互相照顾,以致受人欺负。可是他自己又一本忠忱,仍鼓励子女上清华而不入台大。

所以他们两位将军提出的问题,不能专就道德的立场解释。我们只能说传统的办法以道德代替法律已不适用于20世纪的社会。在这前提之下,我提议以研究历史的立场,将以上情事重新考虑,作一种新的解释。这种解释,可能与当事人的观感完全不同,而且需要将中国历史提高到一个不同的境界。

过去约二十年我有一个机会,将中国两千年的历史,拿出来重新考虑。现在看来,这朝代历史之中,秦汉可称“第一帝国”,隋唐宋可称“第二帝国”,明清可称“第三帝国”。其分析的节目,有专文专书在各处发表,所根据的重点则是财政措施,显而易见的则是第二帝国的财政税收有扩张性,第三帝国带收缩性,当中百年不到的元朝,只形成一个过渡阶段。明朝之创始到清朝之覆亡一共五百四十三年,这社会的组织至此照中国传统已经需要改组。原因是法制过于简陋,税收过于短少,人口增加过度,土地所有的纪录不符现状。从以前的事例看来,更换朝代,必有一番剧烈的波动,而在大帝国更换朝代时波动所影响的幅度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