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政治的青年(第18/19页)

绝对主义之所以仍然是有法统的国家,至少部分因为它虽然垄断政权、排除各阶级,却没有垄断社会、消灭各阶级。国家已经凌驾于社会之上,却还没有吞噬社会。不过,只要官僚国家的原型站稳脚跟,这样的机会总会有的,即使没有也可以自己创造。这就是为什么罗马公民面对埃及、十字军骑士面对拜占庭时,轻蔑之中总是夹杂恐惧的原因。他们知道,这些面对社会时强大凶恶而保卫自己时迟钝笨拙的巨兽,在年轻民族的正面打击中是不堪一击的,却会以其精密宏大的理性设计成为成熟民族致命的诱惑。

在政治民族的生命周期中,诱惑会以不同的名字和形式出现,但他们总会不约而同地露出国家父爱主义的慈祥面目。强大的官僚国家是政治民族成熟的标志,意味着富强、秩序、繁荣,高踞于封建的简陋与混乱之上。博览群书的普鲁士参谋手持时刻表,抬起夹鼻眼镜,冷静地凝视波兰贵族-地主-骑士堂吉诃德式的冲锋,就是这一历史进程的最佳插图。晚期罗马帝国从坟墓中向终于长大成人的日耳曼野孩子赠送《查士丁尼法典》,不久就可以让他们享受按时操练、按时上班、按时上学、按时领取年金的幸福生活。17世纪的欧洲热烈拥抱《查士丁尼法典》与进步,学者文人走在欢迎队伍的最前列,詹姆斯和培根是他们在英国的急先锋。当詹姆斯和培根在1621年国会中与爱德华·柯克爵士交手时,双方都自认为责任重大,但历史给予他们的责任远远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因为如果普通法、立宪政体和自由资本主义在英国失败,很难想象它们能够在大陆的绝对主义国家成功,更不用说东方专制国家。

培根的失败不仅属于他个人,他断送的也不仅是王室的机会。罗马法征服普通法的最后一次机会和他一起进入伦敦塔。1621年国会塑造了近代世界的面貌,在决定人类历史的交叉路口,一只蝴蝶就能改变未来的路径。一旦命运的列车驶出站台,即使千钧巨力也不能使之从既定的方向移动分毫。高级政治一向只能触动命运的头巾,塑造或重新塑造民族面貌的总是法律和习俗,普通法就是这二者的结合。普通法维系的社会机体容纳不了全能国家的上层建筑,将会像对待移植器官一样排斥它们。立宪政体或施密特所说的“司法国[214]”

才是它的自然延伸。这棵树苗生出了博林布鲁克、休谟和柏克,联邦党人和美国最高法院的九大法官则将它的枝叶覆盖了半个世界,麦克阿瑟将军和彭定康总督就是这片森林边缘的两片叶子。

普通法和立宪政体的背后是经验主义哲学,它承认人类感知能力和认知能力的有限性。残缺的理性本质上无力穷尽真理,因此,人类理性设计的成文宪法和制度,一定不如历史演进和习俗积累所产生的不成文宪法。后者已经由看不见的进化之手设置了防御危险的免疫系统和养育胚胎的子宫,而这些危险和养料大部分是人类既不能感知又不能认知的。让理性凌驾于经验之上,作为人类行为的指南,就是将一个盲人放在遍布红绿灯的路口,告诉他:大胆前进,用你的听觉辨认方向,开创美好未来!

与斯图亚特王朝大体同时,欧洲大陆正在经历“罗马的第三次征服”(第一次是共和国的军团、第二次是罗马天主教会、第三次是罗马法)。新兴的绝对君主争相引进罗马法(及其预先设定的理性官僚国家模式),废除各地的习惯法。至少在德国北部,这些被抛弃的习惯法与英格兰的普通法系出同源,面目雷同。它们致命的缺陷,就是没有一个爱德华·柯克爵士提供理论总结,没有一个长期国会为它们提供政治地位。

绝对主义国家或施密特所说的“立法国”的背后是唯理主义哲学,它大体上沿着绝对理性的路线发展,演绎高于归纳。绝对理性渐渐替代了神的位置,在笛卡尔手中取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在黑格尔手中将“历史体现神意”修改为“历史体现绝对理性”(历史与逻辑的同一性)。马克思及其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这一路线的旁支,只要把“神意”与“历史必然性”相互置换一下,就可以得出图解式历史唯物主义了。对于唯理主义而言,绝对理性是纯净而高级的真理,世界历史(经验主义哲学称之为人类经验的总和,因此是智慧的来源和有限理性的母体)只是混杂而低级的客体。全能国家(正如黑格尔所说)是绝对理性的化身,设想自身是外在于社会且高于社会的游离体;不是身体中的大脑而是汽车中的司机,不仅能消极地利用先在的(身体)条件,而且能积极地利用外在的(汽车)条件而不会伤及自身。外在的、先进的、理性的国家-设计者对社会-客体进行改造和提升,这条路线的逻辑终点通向彼得大帝、斯大林和无数相信富国强兵、落后就要挨打的启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