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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会早已越过自己的封建时期,进入文明的暮年。吏治国家产生的目的本来是仲裁各阶级的冲突,但它越来越强大,超过了所有阶级力量的总和。吏治国家早已折断了各阶级的骨骼,吞食了它们的血肉,把残骸化为原子化的个人,因为任何组织资源都可能是它的潜在威胁。在外部观察者的眼中,这个庞然大物没有骨骼,没有组织器官的分化,而是由面目雷同的阿米巴直接聚集而成。

吏治国家是最后的组织资源,一旦解体,社会就会瓦解为阿米巴状态。

吏治国家是社会最大的诅咒,也是唯一的救星。

吏治国家是最后一道符咒,将无政府状态禁锢在胆瓶中。

吏治国家是社会丧失自我治理能力后,赖以延续残年的外部起搏器。有人幻想有了先进、精密的起搏器,心脏就会强大,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另一些人幻想打倒起搏器,心脏就会强大,这是一个更加严重的错误。如果你在和平时期就离不开起搏器,尽可能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社会却享有一种奴役的平等,平等程度往往超过享有法权的阶级社会。在没有法统的地方,命运有最大限度的不可预测性。末路王孙青衣行酒,里巷小儿干禄公卿,皆为司空见惯,不会受到阶级或任何组织规则的限制或保护。没有规则就是最大的规则。这种平等的代价之一,就是王侯将相无种,大位人人可欲。因此,政权必须把全民视为假想敌,提前发明了20世纪独裁者自以为应该享受专利的许多镇压技术。

历史经验是一切智慧的源泉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历史本身就是答案,无须另外寻找答案。如果历史经验仅仅是一部分智慧的源泉,那么迄今政治学理论虽然产生于具体历史经验,仍然具有理念原型的意义。因此,答案部分地取决于我们对问题的反应。我们只能回到政治学和历史学的结合点,用自己的经验为未来提供路径。

亚里士多德的六种基本原型有一个隐含的结论:单纯而绝对的权力(僭主制、寡头制、民主制)大抵是恶政,有法统的权力(君主制、贵族制、共和制)应该是混合政体。君主有别于僭主,就在于他必须尊重先于他而存在的各阶级传统地位。贵族制必须注意保存人民权力,共和制必须注意保存贵族权力,才能长治久安;反之则短命速亡。他论证的基础不在于抽象理论,而在于希腊各城邦长期政治实验所积累的历史经验。不久,西塞罗鼓吹,“元老院与罗马人民”的混合政体最为优秀,远远超过过分民主的雅典政制和东方僭政。

此后,“混合政体优越论”占据了西方政治学传统的大半壁江山,马基雅维利、福蒂斯丘、阿克顿勋爵都跻身于这个传统中。他们论证的基础也在于西欧封建“各等级共治”的现实政治经验,根本没有考虑过以下的问题:如果缺乏政治经验的群体把局部历史经验的总结当作半神圣性的教条,试图以逆向思维修改数千年积累形成的历史路径,结果会怎样?从经验和常识判断,这种问题不大可能有唯一和普遍的正确答案。只有在众人走过的地方,道路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