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艺术(第10/13页)

这个问题只是暂时性的,但这种新艺术还有两方面更不好处理。首先,它必须使绘画克服其先天有限的“科学”特质。比如,从逻辑上说,印象主义代表的不只是一幅画,而是完美的彩色立体影片,光线照在物体上能不断产生变化。莫奈从不同侧面画了一系列法国卢昂大教堂的作品,企图以油彩和画布来呈现这种效果,结果与理论相去不远。但是,如果对艺术的科学性追求无法产生出任何特定的结论,那么其所获得的结果不过是摧毁大家已然接受的视觉常规,“现实”代替不了这个准则,也无其他任何准则来代替它,只是出现大量与它相差无几的准则而已。归根结底——但是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还远远得不出这个结论——在对同一事物做出几种不同的主观感觉后,可能没有办法从中进行选择。一旦能够做出选择时,对完美的客观追寻也就转变成主观的完全胜利。追求艺术的科学是条很吸引人的道路,因为如果科学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基本价值,那么个人主义、竞争就是其他价值。正是学院训练和艺术标准等堡垒,有时不自觉地用新的“原创性”标准来代替“完美”、“正确”的古老标准,它们遂为自己的最终被取代打开了大门。

其次,如果艺术与科学相似,那么它应和科学一样具有进步的特点,进步使“新的”或“后来者”(在某些条件下)变成“先进的”。这对科学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大多数在科学领域默默耕耘的人,在1875年对物理的了解显然比牛顿和法拉第更多更好些。然而在艺术上则不尽然:库尔贝之所以比法国画家格罗(Antoine Jean Gros,1771—1835)更高明,并不是因为库尔贝较晚出生,也不是因为他是写实主义者,而是因为他的天赋更高。同时,“进步”一词本身也是含混不清,因为进步可用于,实际上也真的用于历史上所有已被看到的演变,这些演变都是(或据信是)前进的;同时也可用于企图促成未来理想的变革。进步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事实,而“进步主义者”一词更只是政治用语。艺术上的革命者通常很容易与政治上的革命者相混淆,尤其是对思路混乱的人来说,例如蒲鲁东;而且艺术上和政治上的革命者也都很容易和另一种极不相同的东西相混淆,即“现代性”。“现代性”这个词最早的可查记录是出现在1849年。[“总而言之,库尔贝……表现了时代,他的作品与孔德的《实证哲学》,与瓦舍罗(Vacherot)的《实证形而上学》和与我本人的《人权》和《内在正义》是不谋而合的;也等同于就业的权利和工人的权益;等同于宣布资本主义灭亡和生产者的自治权;等同于盖尔(Gale)和斯珀津姆的颅相学;等同于拉瓦特(Lavater)的相面术。”(蒲鲁东)][24]

在这个意义上,若要成为“当代”就必须在题材之外追求变革和技术革新。诚如波德莱尔明察秋毫地指出,假如表现当下是一大欢乐,不仅是因为当下所可能具有的美,同时也由于“作为当下,它具备了若干基本特征”,那么每个要继续成为“当下”的艺术,就必须找到自己特有的表现形式,因为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能充分地代它表达,如果真的有谁能够表达的话。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客观上确实有的“进步”,但是,只要了解过去的一切方法必须让路给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方法,那肯定是“进步的”,因为后者肯定更好些,因为它们是当代的。艺术必须不断更新,在更新的时候,每一代改革者不可避免地会失去——至少是暂时失去——大批传统主义者和强敌,这些人都缺少年轻的兰波所说的“眼光”(他为艺术的未来制定了不少规则)。简而言之,我们现在开始发现我们已处于我们熟悉的前卫世界之中——虽然这个词在当时还不存在。如果要回顾前卫艺术的宗谱,一般不必追溯到法兰西第二帝国之前——文学上不会超过波德莱尔和福楼拜,绘画上不会超过印象派。从历史上看,个中缘由基本上还是个谜,然而确定年代的特征是很重要的。这个年代代表着下述企图的失败:创造一种与资本主义社会精神相一致(虽然对资本主义社会不无批评)的艺术,一种如实证主义所言能体现资本主义世界的物质现实、进步和自然科学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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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失败固然影响了资本主义世界的核心,但影响更大的是资本主义世界的边缘阶层:学生,年轻知识分子,踌躇满志的作家、艺术家以及一群放荡不羁、不修边幅的人——拒绝采纳(不论时间长短)资产阶级尊重观以及很容易与他们混在一起的人们。大城市里出现越来越多专供这些人聚会的特区——巴黎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和巴黎北方的蒙马特区(由于绘画转向写实主义——即户外——农村里遂也出现画家聚居的奇怪区域,这些地方范围不大,例如巴黎周围、法国东北部的诺曼底海岸和稍晚的普罗旺斯。在19世纪中叶之前,这种现象似乎尚不多见)。这些地区很快成为前卫派的中心,而像兰波那种如饥似渴地在沙勒维尔(Charleville)等地阅读杂志和异端诗歌的年轻叛徒,就像被地心引力吸引一样,纷纷向中心靠拢。他们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他们构成一个不可忽略不计的市场(一个世纪后这种市场被称为“地下市场”或“反主流文化市场”),但销售额不大,不足以养活这批前卫艺术家。由于资产阶级日益希望把艺术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因此愿意让资产阶级拥抱的艺术家——美术系学生、充满野心的作家等等——也就成倍增加。米尔热(Henry Murger)所写的《波希米亚生活一瞥》(Scenes of Bohemian Life ,1851年),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城市生活带来盛行一时的风尚以及与18世纪的户外宴会一样的时髦。这些艺术家、作家在西方世界的世俗天堂里与资产阶级逢场作戏,但不属于资产阶级。这个世俗天堂也是艺术中心,意大利再也不能与这个艺术中心一试高低。在19世纪下半叶,巴黎约有一两万自称为艺术家的人。[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