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变化中的社会(第6/7页)

这个新革命运动里的积极分子的确是“新”人,而非贵族子弟。1873—1877年间,关在牢房或遭流放的政治犯共有924人,其中只有279人出身贵族家庭,117人出身非贵族的官僚家庭,33人来自商贾家庭,68个犹太人,92个城市小资产阶级或说城里人(meshchane)的子弟,138个出身所谓的农民家庭——可能是与城市环境相似的农民家庭,其中不下于197人是牧师的孩子。民粹派中年轻妇女的人数多得惊人。在约1600名被捕的宣传员中,女性的比例不低于15%。[8] 民粹派运动起初在无政府主义恐怖活动(受巴枯宁和涅恰耶夫影响)和到“人民”当中进行群众政治教育之间摇摆不定,但最终却成为雅各宾—布朗基式纪律严苛的秘密阴谋组织。不管他们的理论如何,在现实上他们都自认为是高人一等的杰出人物。他们预见到布尔什维克的问世。

民粹派之所以重要,倒不是因为他们取得什么伟大成就,他们实际没取得什么成就;也不是因为他们动员了多少人(充其量也不超过数千人)。民粹派的意义在于他们标志着俄国连续不断(50年)的革命鼓动工作从此揭开序幕,最后推翻了沙皇统治,建立起世界史上第一个致力于社会主义建设的政权。民粹派是沙皇俄国注定将被革命推翻的征兆,他们在1848—1870年间,以极快的速度将沙皇俄国从世界反动力量不可动摇的支柱变成一个泥足巨人(对大多数西方观察家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民粹派的意义还不止于此。他们好像建立了一座化学实验室,把19世纪主要的革命思想都放到这里进行试验、综合,然后发展成20世纪的各种思想流派。毫无疑问,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由于运气不错——其原因倒是相当令人费解——世界历史上有几次最光辉、最令人吃惊的知识和文化创作的大爆炸,而民粹主义正好与其中一次爆炸巧遇。落后国家在寻求现代化的道路时,通常是从国外引进思想。其思想不是土生土长的,当然实践时不一定是如此。它们在向外援借之时,不带偏见,不持保留。巴西、墨西哥的知识分子不加批判地接受孔德的思想,[9] 西班牙知识分子也在这个时期接受了19世纪初德国二流世俗哲学家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e)的思想。俄国左派不只接触了这时期最好、最先进的思想,并把这些思想变成自己的思想——喀山(Kazan)的学生在《资本论》译成俄文之前便阅读了马克思著作——而且几乎立即将先进国家的社会思想加以改造,大家也承认他们确实有此能力。当时出现了几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虽然他们的知名度仅限于国内——车尔尼雪夫斯基(N.Chernishevsky,1828—1889)、别林斯基(V.Belinsky,1811—1848)、杜勃罗留波夫(N.Dobrolyubov,1836—1861),还有杰出的亚历山大·赫尔岑(Alexander Herzen,1812—1870)。其他还有一些人只做了改造西方社会学、人类学和编年史的工作——也许这是一二十年以后的事——例如在英国的维诺格拉多夫(P.Vinogradov,1854—1925)以及在法国的卢钦斯基(V.Lutchisky,1877—1949)和卡雷辽夫(N.Kareiev,1850—1936)。马克思本人对俄国读者取得的成就立即表示赞赏,这不仅因为他们是他学术思想上的最早知音。

我们已经讨论了社会革命家,那么革命又如何呢?这时期最伟大的一次革命实际上大多数西方观察家却一无所知,而且肯定与西方革命思想毫无联系的,那就是中国的太平天国革命(见第七章)。革命最频繁的地区是拉丁美洲,它们的革命多半是发表一份(军事政变)檄文或是地区性的夺权篡位,国家局势很少因革命而明显改变,以致其中有些国家的社会要素常被忽略。欧洲的革命或是以失败告终,例如1863年的波兰暴动;或是被温和派自由主义同化,例如1860年加里波第征服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革命;或是虽然成功,但纯粹是一国一族之事,例如西班牙1854年革命和1868—1874年的革命。1854年革命如同哥伦比亚19世纪50年代初的革命一样,只是1848年大革命的夕阳余晖。伊比利亚世界的节拍总比欧洲其他部分慢一些。1868—1874年的革命则使当时人紧张了一阵,因为当时正处于政治动荡和国际工人协会的活跃期,因此担心它会是新一轮欧洲革命的预兆。但是新的1848年没有到来,来的却是1871年的巴黎公社。

就像这个时期的许多革命一样,巴黎公社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取得了什么成就,而在于它预示的信息;作为一个象征它确实十分可怕,但作为事实则不然。巴黎公社在法国以及(通过马克思)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中产生了无与伦比的神话,一个直到今天还响彻云霄的神话。[10] 巴黎公社是异乎寻常的、重要的、激烈的、悲壮的,但也是十分短暂的,大多数严肃的观察家都认为它注定会失败。巴黎公社是由城市工人造反所成立的政府,公社的主要成就是它确实是个政府,尽管它只存在不足两个月。列宁在十月革命成功后开始数日子,直到他高兴地宣布:苏维埃政府已比巴黎公社存在的时间还长了。然而奉劝历史学家在回忆往昔之际不要低估巴黎公社。虽说巴黎公社并没有严重威胁到资产阶级秩序,但光是它的存在就足以把资产阶级吓得魂不附体。恐慌和歇斯底里包围了巴黎公社的诞生与死亡,尤其是国际舆论界。国际舆论界指责公社建立共产主义,没收富人财产,分占富人妻子,进行恐怖大屠杀,制造混乱和无政府主义以及其他一切缠住高贵阶层不放的噩梦。毋庸多言,这一切都是国际工人协会故意策划的。各国政府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动来对付危及秩序和文明的国际威胁。于是,警察进行国际性合作,剥夺逃亡的公社社员作为政治难民所应接受的保护地位(当时人对这项举措的反感更甚今日,认为十分无耻)。除此之外,奥地利首相建议——俾斯麦全力支持,须知此公不是容易惊慌失措的——组织一个资本主义反国际工人协会。德国、奥地利、俄国出于对革命的恐惧,于1873年组织了“三皇同盟”(Three Emperors’League),这就是被人们视为“为了对付已经威胁皇帝和政府的欧洲激进派”的新神圣同盟,[11] 但是等到这个同盟签约之际,国际工人协会已迅速削弱,因而同盟的任务已不具紧迫性。不过紧张毕竟是事实,其意义在于它说明了各国政府如今所惧怕的不是一般社会革命,而是无产阶级革命。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国际工人协会和巴黎公社本质上是无产阶级运动,因此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各国政府和此时“值得尊敬的”舆论看法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