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胜利者(第9/10页)
改革的动力是西化。西方显然拥有成功的奥秘,所以日本必须向西方学习,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学。将另一个社会的价值观、组织机构全盘接收过来,其前景会如何呢?这个问题对日本来说不像其他国家那样不可想象,因为日本已经从中国引进过一次,但无论如何这次的举措仍是令人震惊,造成的伤害很大,问题也很多。向西方学习是无法浅尝辄止、搞些表面文章,或有选择、有控制地引进,特别是对文化与西方有如此巨大差别的日本而言。所以许多为西化而奔走呼号的人,便以极大热情全心投入这项使命。对有些人来说,西化看来得放弃日本的一切,因为日本的过去种种全都是落后的、野蛮的:日语太烦琐,要简化,甚至索性放弃;要利用与优秀的西方人通婚来改良日本人种……他们如饥似渴地吞下了西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种族歧视理论,而这种种族主义理论在日本最高层居然一度受到支持。[13] 日本接受西方服饰、发式、饮食的热情不亚于接受西方的技术、建筑风格和思想。[14] 不过日本并未全盘西化,他们没有采纳西方的意识形态(然而包括基督教在内的西方意识形态对西方的进步却具有根本意义),没有放弃所有古老的包括天皇在内的机制。
然而西化与早期的中国化不同,西化在这里有个很为难的问题。“西方”不是一个单一协调的体系,而是许多相互竞争的机制和思想复合体,日本该效法其中的哪一个呢?实际上,日本并未踌躇太久,便做出选择。英国模式自然作为铁路、电信、公共建筑和市政工程、纺织工业以及许多商业方法方面的模范;法国模式用来改革法制、改革军事(后来采取普鲁士模式),海军当然还是学习英国;大学则归功于德国和美国的榜样;小学教育、农业革新和邮政事业则归功于美国。日本聘请的外国专家——在日本人的监督下——从1875—1876年的五六百人,上升到1890年的3000人左右。然而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选择就困难了。英国和法国都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国家,但它们是两个相互竞争的体系;德国则是较为独裁的君主国家,日本该选择哪一个呢?尤其是在以传教士为代表的知识型西方和以斯宾塞(Spencer)、达尔文为代表的科学型西方之间,日本又该如何选择?(武士作为一个阶层已被消灭。失去方向和判断力的武士已准备将他们传统的忠诚从世俗的主转到天上的主。)在互为对手的世俗和宗教之间,又应如何抉择呢?
于是不到20年便出现一股反对极端西化、极端自由化的势力。这股势力一方面受助于向来对完全自由化持批判态度的西方国家,例如德国(1889年《明治宪法》的观念便是来自德国),但主要是来自以新传统主义为诉求的反对势力。新传统主义实际上是想制造一个新的以崇拜天皇为核心的国教,即神道教。最终获胜的是新传统主义加上选择过的现代化的结合体(1890年颁布的《帝国教育敕令》是两者相结合的典型)。然而日本对西化的态度仍然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西化应该进行根本性革命;另一派认为西化仅是为了建设一个强大的日本。革命没有到来,而将日本改造成一个令人敬畏的现代化强国的愿望的确实现了。19世纪70年代的日本在经济方面取得的成就还较有限,而且几乎完全建立在与经济自由思想大相径庭的“政商”基础上。而此际日本新军队的军事活动更完全是为了对付旧日本的顽固斗士,虽然早在1873年军方便策划了朝鲜战争,但因明治政府里的冷静精英认为这种冒险一定要等(朝鲜)内部改革明朗化后再做计议,于是暂缓。因此西方遂低估了日本改革的意义。
西方观察家很难理解这个陌生而奇怪的国家。有些观察家在日本身上除了看到颇具异国情调的美感以及优雅、顺从的女人外,其他就看不到什么了,而日本女人又特别容易让人联想到男人和西方的优越性(当时认为西方是优越的),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平克顿和蝴蝶夫人的国度。其他观察家则太相信凡不是西方人就是劣等人,因而对日本视而不见。《日本先驱报》(Japan Herald )在1881年这样写道:“日本是个快乐的民族,即使没有多少东西也会感到满足,因而他们也不会有多大的成就。”[15] 西方人认为日本的技术只能造出廉价的西方复制品,这种看法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仍是白种人虚假宣传的一个部分。然而那时已经有些精明实际的观察家——主要是美国人——看到日本在农业方面的高效率(“日本农民务农时非常节俭、经济,很会干农活,他们没有牲畜,没有轮作制度,但他们把荒地上茂盛的草变成自己田里的肥料……他们没有任何机器,但每英亩土地每年收获的庄稼,在美国得要四个耕作季才种出来”[16] ),看到日本手工业者的技巧,看到日本军人的潜力。早在1878年一位美国将军就曾预言,有这样的军人,这个国家“注定要在世界历史上发挥重要作用”。[17] 当日本人证明他们能够赢得战争之后,西方人对他们的看法马上变了,自鸣得意的成分也减少了许多。然而直到本书所述时期结束之际,日本人仍被视为西方资产阶级文明胜利的活见证,是西方资产阶级文明比其他文明优越的活见证;而这个阶段的日本人对这样的看法想来亦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