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第11/13页)
这场革命的新奇之处,在于其意识形态。世界各处的革命原本一直到此时为止都遵循同一种思想,在基本上,也都基于同一种词汇,即1789年以来的西方革命传统。更精确一点,始终在某一种世俗左派,即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路线上。传统性的左派的确也曾在伊朗出现,并且极为活跃,而它在推翻国王一事上所扮演的角色——例如策动工人罢工——事实上也不容小觑。但是革命新政权一起,左派势力便立刻被扫除。伊朗革命,是第一次在激进主义旗帜下发起并获胜的革命,也是第一起靠民粹神权取代旧政权的革命。而这项民粹神权宣示的计划目标,乃是要返回公元7世纪的社会——或者换句话说,既然我们所谈的是一个伊斯兰的世界,它所要重返的乃是神圣的《古兰经》撰成之际,穆罕默德出奔(hijra)之后的社会环境。对老一派的革命者来说,这种新发展就如同教宗庇护九世(Pius IX),竟然起来领导1848年的罗马革命般不可思议。
伊朗革命虽然成功,然而这并不表示从此革命的大纛就将在宗教呼声之下挥舞。不过从70年代起,在人数日增的伊斯兰世界里,宗教运动的确也成为中产阶级与知识分子群中的一大政治力量,并受到伊朗革命的激励而转趋公开叛乱。伊斯兰激进主义者的教众,在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当权的叙利亚起来反抗,被残酷地予以镇压;在虔诚的沙特阿拉伯,拥向那最神圣的神座之处;在埃及由一名电机工程师的领导,刺杀了该国总统;这一切,都发生在1979—1982年间。[6] 然而除此之外,毕竟没有任何革命教导能够取代1789年和1917年传下的革命传统;除了将旧政权推翻以外,毕竟没有任何主导计划,从事世界性的改造。
伊朗革命的现象,甚至也不代表旧有的传统从政治场上消失,或就此失去了推翻政权的力量。不过苏联共产主义的瓦解,的确将传统革命的角色从世界极大部分抹去。但是在拉丁美洲,它依然有着相当的影响,当地在80年代爆发的最大叛乱行动,秘鲁的所谓“光辉道路”,即以毛泽东思想为帅旗。它在非洲,在印度,也还是生气勃勃。更有甚者,出乎冷战一代意料的是,苏维埃式的“先锋”统治党派,即使在苏联解体后犹存世间,尤以落后国家及第三世界为最。它们不但在巴尔干南部的选举中赢得胜利;在古巴,在尼加拉瓜,在安哥拉,甚至在苏联部队退出之后的喀布尔,它们也证实自己并非纯粹扮演苏联的傀儡。然而,就是在这些地方,旧革命传统的精神也遭侵蚀,而且常常从内部毁坏。例如在塞尔维亚,当地的共产党一改本来面目,变成主张大塞尔维亚沙文主义之党。又如在巴勒斯坦运动里,世俗左派的领导地位正不断受到伊斯兰激进主义者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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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末期的革命,因此具有两个特征:一是既有革命传统的萎缩,一是群众力量的复兴。我们已经看到(参见第二章),1917—1918年以来的革命,很少有建于基层群众基础之上者。多数由行动派的少数推动,全力投入,组织有素;或从上层发动,强制实施,如军事政变或军方占领——虽然这并不表示在适当的状况之下,它们就没有真实的群众基础(只有当变动是来自外来的征服者时,情况才会有所不同)。但是到20世纪末期,“群众”再度回到舞台上,这一回,不再只是充任背景的角色,反而一转身担纲演出。而少数人的行动主义,则以农村或都市游击队及恐怖分子的姿态出现,继续在发达世界活动,而且甚至成为当地固有的现象。在南非的重要地带,在伊斯兰教的区域,它们也是经常不断的景观。根据美国国务院的统计,国际恐怖事件已由1968年的125起,增加到1987年的831起,牺牲的人数则由241人增为2905人(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1989,p.165)。
政治暗杀的名单也愈来愈长——埃及的萨达特总统(Anwar Sadat,1981)、印度的甘地母子(Indira Gandhi,1984;Rajiv Gandhi,1991)不过其中一二。爱尔兰共和军在英国,巴斯克自由党在西班牙,这两个团体的活动也都属于典型的小群暴力行为。它们的优点是,可以凭很少的数百人,甚至数十人完成任务,因为有兴隆的国际军火贸易源源供应的爆炸力超强、价格低廉、携带方便的武器炸药相助。这是三大世界日趋野蛮的一大征候,生活在20世纪末期的都市人群,愈发学会如何日日生活在为恐怖不安浸染的气氛之中。但是这些行动,对政治革命的真实贡献却极小。
但是群众的力量则不然。正如伊朗革命所显示的,数以百万的百姓,随时愿意走上街头,对革命有很大影响。10年后的民主德国亦然,民主德国的民众,打定了主意,用他们的双脚,用他们的汽车投票,纷纷向联邦德国方向出发,显示其反对民主德国政权的决心。这一场大迁移,事先没有任何组织,完全是自发性的现象——不过匈牙利决定大开门户,自然也有加速促成的作用。短短两个月内,在柏林墙倒塌之前,即有13万民主德国人踏上这条西奔之路(Umbruch,1990,pp.7—10)。还有罗马尼亚,是电视媒体第一次抓住革命那一刻镜头的地方。被政权召集来到公共广场上的民众,不但没有鼓掌喝彩,反而开始嘘声四起,独裁者松弛下垂的老脸,反照的正是群众显现的革命意志。更有在巴勒斯坦被以色列占领之处,掀起了大规模的不合作运动(intifada),从1987年发起之时开始,便显明从今而后,以方只能用全力镇压,方能维持它的占领。按兵不动,默许接受,已经镇不住澎湃汹涌的巴勒斯坦民情。一向缺乏活力的迟钝黎民,到底是受到什么刺激忽然翻身采取行动?——现代传播科技,例如电视、录音机,使得即使最偏远隔离之人,也难自外于世局冲击——但是归根结底,群众蓄势待发准备上阵的态势,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