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大灾难的年代(第15/16页)
从此,世界便习惯这种前所未有、以天文数字论的万民辗转流离与遭屠杀死亡,人类甚至需要创造新词汇来描述这种现象:“无国之民”“集体灭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土耳其会杀害不计其数的亚美尼亚人——一般估计为150万人左右——这可算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有计划集体消灭整个民族的事例。第二次再度发生,便是比较为人所知的纳粹杀害犹太人的事件了,一共约杀死了500万人——各界对这个数字仍有争议。(Hilberg,1985.)第一次世界大战及俄国大革命期间,几百万人流离失所成为难民,又有几百万人在强迫“交换原籍人口”名义下,被迫远离家园。原住在土耳其的130万希腊裔人,被遣返希腊。40万土耳其人,也被“亲爱的祖国”勒令召回。20余万保加利亚人,搬到与他们民族同名,版图却已缩小的地方。150万到200万俄国人,有的从俄国大革命逃离出来,有的则是革命内战中战败逃亡的一方,现在都无家可归。为了这一批俄籍流浪人,以及32万名逃离土耳其灭种屠杀的亚美尼亚人(前者是主要对象),国际联盟特别签发一种新文件,也就是所谓的南森护照(Nansen Passport),专门发给无家可归的失去国籍的人使用。在这个行政体系日益复杂的世界里,这些可怜人却没有身份,在任何国家的行政体系中都不存在。南森护照之名源于北极大探险家挪威的弗里乔夫·南森(Fridtjof Nansen)之姓。南氏除了探险之外,平生致力帮助孤苦无援之人,曾主持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难民救济计划,于1922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根据粗略估计,1914—1922年之间,世界一共制造出400万到500万难民。
但是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相比,第一批大量人口流离失所的数字可算小巫见大巫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难民的悲惨境遇前所罕见。据估计,1945年5月以前,欧洲大概已经有4050万人被迫连根拔起,这还不包括被迫前往德国的外籍劳动者,以及在苏军到达之前逃走的德国人(Kulischer,1948,pp.253—273)。德国战败以后,一部分领土被波兰与俄国瓜分吞并,从这一带,还有从捷克斯洛伐克和东南欧原有的德国人居住区,一共逃出了1300万德国人(Holborn,p.363)。这些难民最后都由新成立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收纳。任何回归新联邦的子民,都可以在那儿得到公民身份,建起新的家园。同样,新成立的以色列,也赋予地球上每一个犹太人“归国权”。但是,除了在这种大流离的年代,有哪个国家会认真提出这种慷慨的建议?1945年,盟军胜利部队在德国一共发现了1133.27万各种不同种族国籍的“战争难民”,其中1000万人迅即被遣回原籍——可是有一半人却是在违反本人意愿之下,被强迫送回的(Jacobmeyer,1986)。
以上只是欧洲的难民。1947年印度殖民地恢复独立,造成1500万难民流离于印巴之间,这还不包括后来在内部冲突中死亡的200万人在内。第二次世界大战引起的另一个副作用——朝鲜战争,害得500万韩国百姓变成难民。以色列人在中东建国——这是大战引起的又一后续影响——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工作署(UNWPA)的难民册上,又增加130万巴勒斯坦难民。与巴勒斯坦难民潮行进方向相反的队伍,则是60年代120万犹太人回归以色列,其中绝大多数原本都是难民。简而言之,第二次世界大战掀起的战祸,在人类历史上可谓空前绝后。每一天,千千万万的人在受苦、在流离,甚至死去。更可悲的是,人类已经学会苟活于这悲惨的天地之间,再也不觉得这种现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回头看看,由奥地利大公王储夫妇在萨拉热窝被刺开始,一直到日本无条件投降为止,31年的动乱时光,就好比17世纪德国史上30年战争的翻版。萨拉热窝事件——当年的第一次萨城事件——不啻一个天下大乱时代的开始。其中经历的变乱与危机,就是本章和以下四章讨论的内容。但是对1945年以后的时代而言,20世纪发生的31年战争,在人们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却跟17世纪那一场30年战争不同。
其中的部分原因,是由于20世纪的31年战乱,之所以被划分成一个单一的年代,主要是从史家的角度观之。对那些身历其境的人来说,前后两次大战虽有关联,却是两场有所区别的战争,中间隔着一段没有明显战争行为的“两战间歇期”。这段无战时期,对日本而言,只有13年(日本于1931年在中国东北开战);对美国来说,则长达23年(美国一直到1941年12月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但另一个原因,也出于这两场战争各有千秋,自有其历史个性及特色。两次大战发生的大屠杀都无与伦比,也都因科技的发明为下一代留下不可磨灭的噩梦:1918年以后,人们日夜恐惧毒瓦斯与空袭轰炸;1945年以后,人们则日夜担心那蘑菇状原子云的大破坏。两次大战都在欧亚极大地区造成了社会的大崩溃与革命——我们在下一章会详加讨论。两次大战也都使交战双方精疲力竭、国力大衰。唯一的例外只有美国,两次都毫发无伤反而更见富裕,成为世界经济的主宰。然而,两战之间的差异又是何等惊人!第一次世界大战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它燃起了一些希望——在国际联盟领导下建立一个和平民主的世界;重返1913年时繁荣的世界经济;甚至对那些高呼俄国革命万岁的人来说,他们也有着不出数年甚或数月间被压迫的弱势阶级即可起来推翻资本主义的美梦。可是这种种希望幻想很快便破灭了。过去已经过去,再也追不回来;未来距离远,不知何日可期;而眼前呢,除了20年代中期飞快流逝的短短几年之外,眼前只有一片辛酸。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则相反,确实达成了几项成果,至少维持了好几十年。大动乱时期产生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社会经济问题,似乎也都消失无痕。西方世界的经济进入了黄金时代,西方民主社会在物质生活显著改善之下政局稳定。战火也转移到第三世界。而从另一方面来看,革命也为自己找到了出路。旧殖民帝国的海外殖民地纷纷独立,尚未独立的也指日可期。共产党国家则齐拥在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为超级强国的苏联老大哥旗帜之下,自成集团,似乎随时可以在经济增长上与西方诸国一较短长。结果,东西方经济竞赛的美梦只是一个幻影,但是却一直拖到60年代才开始逐渐破灭。如今回头看看,当时甚至连国际局势也相当稳定,虽然那个时候因为身在其中,反而不识其真实面目。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有一个与前一次大战不同之处:战争期间的老敌人——德、日两国,均重新整编归入(西方)世界的经济体系。而大战之后的新敌人——美、苏两国——彼此也从来不曾真正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