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蓝靛厂几代回民之后金宝琴口述(第9/14页)
定:您父亲还真有脑子啊。
金:噢,他经商可有脑子了。他有时跟我谈谁家的时候,他能告诉我这人为什么不成,他琢磨。他对邓小平特别拥护,他说你们能致富就靠“邓大人”,他说这个政策非常厉害,他对政策的接受能力特别快。我父亲一生就是怀才不遇。
定:应该说是生不逢时。
金:对。我父亲也特别正义,为一件事他肯去打官司,他觉得你不对我就敢于说你不对,他为别人家得罪过人。比方说我们家到蓝靛厂的时候,就像冯家,白德茂家,魏家,他们都是后由山东来的,来了以后有些事,像谁谁当初在蓝靛厂这儿待过一段,后来又走了,等回来别人把他房子占了不给了,我父亲都为他们打过官司。再比如冯家我大伯二伯三伯他们三个分家的时候,当时的证人就是我父亲,我三伯比较不讲理,要把着这个老宅子,对老太太也不孝顺。我父亲说你要是说钱不够我帮你,咱们再买一处宅子去都可以,但是这个宅子必须得分。他就能给人家做这事。
定:冯家是你们家亲戚?
金:就是都是回民,就是发小儿(北京俗语将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称为“发小儿”),甚至就是不错。但是我们就跟亲戚一样。
(3)第三个不幸是家庭不和
金:我父亲他们这几代人都认为没有娶到一个顺心的媳妇,三代人一个幸福的都没有。我父亲可惨了这一生,最后他也特别惨。他跟谁都说不通,他自己有很多道理,跟一堆糊涂人说不出去呀。你比如他跟我母亲,他穷啊,来到北京娶的媳妇就是童养媳,所以我说这是他的第三不幸。
我母亲和我父亲没有交流的感情,俩人这个不和呀,我是在我父母的打架中成长起来的,把我锻炼得对打架也不恐惧了。我年轻的时候总想,我爸爸妈妈怎么总打架呀,人家爸爸妈妈怎么不打架呀。我曾经跟我母亲说:“你对我父亲好一点,等我父亲没了的时候我会加倍地孝敬您。”但是我母亲不原谅我父亲,他打她呀。我父亲就觉得以他的聪明和他的心眼,如果遇到一个好女人,聪明的女人,不管是事业和什么上都要……当时我不理解,我不懂什么爱与不爱,不懂。后来我结婚以后,找了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才知道要是不喜欢的时候这感觉可真是……等我悟明白这个事的时候,他们已经都不行了。所以我的女儿找对象我就说,不管你找回民汉民,你只要不找土匪,不管有能耐没能耐,只要你们俩能合得来。
定:是不是因为解放后您家的日子不太好,所以您没读书啊?
金: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那时候正好我妈生我小弟弟,生了我小弟弟以后产后大出血,我姑姑嫁人了没有人在家,我爸也忙我妈也忙,家里头老被人偷,老母鸡养得挺好的就让贼偷走了,我们几个孩子害怕呀,盖被子把脑袋盖上身子全没盖上就睡觉。我父亲就觉得这时候家应该弄好了。再一个是我父亲重男轻女。回民有一句话,说你好死也是块地,就是好死扒沙地,赖死是儿。他觉得一个女孩子认得自个儿名不就得了么,他不喜欢供给女孩子,我家上头几个都是女孩,姐儿五个,死了两个,我是老大,底下两个弟弟,他还是想着他的小子。我妈产后出血,家里没人做饭,他就让我退学了。他第一天跟我说呀,特别简单,别上学了,谁做饭呀。我偷着拿上书包走了,那会儿上学就是一个布书包,走了。第二天他就把我的书给撕了。我父亲特别暴躁,我那时学习也不是那么好,家里又是孩子又是什么,我陷于家庭事务里,我接受能力又那么早,根本不是像人家能够踏踏实实学习的人。不上就不上了,也挺好,我就不上了,我就做挑花了。实际我12岁就走向社会了。
在我父亲晚年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谈过,包括我父亲跟我母亲的关系,对孩子的教育。我说您说咱们家,您聪明,您没把家治好,您聪明,您没把孩子教育好,您没供我上学,我这一生最不愉快的就是您不让我上学,我多能干我没有资本。我就埋怨我父亲,我说您生了俩儿子也都没能耐,有点能耐还都让姑奶奶带走了,还带到人家家去了,我们家就是我小妹妹跟我比较能干嘛。我觉得我这番话对我父亲有所伤害。我父亲当时呢,就说:“嗨,孩子,谁不愿意谁漂亮,谁不愿意谁有钱,谁不愿意谁的儿女好啊?这都是不——愿——意啊!我治不好家,毛主席也治不好家,家不好治呀,孩子。”这是他自己长期坐那儿悟的,哎,完美没有。
我父亲其实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他脾气不好,他要求儿女有时要求得过激,所以我挨了很多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回民兴立一个碑,当时我们几个人坐那儿,我弟弟说怎么写这碑呢,人家一般都写慈父,我说不,就写父亲,他不是慈父,这是我由心里给他的评价。我也知道他一生不容易,在这个社会上不容易,他没有哥儿兄弟,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人帮他,自己能撑这么一大家子还养着姐姐和外甥,甚至我妈娘家还要赘他一部分,不容易。但是他那脾气挫伤了孩子很多。我老想凭我父亲的聪明,他要能够好好地给我们个温馨的家,我应当比现在要好,这是我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