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蓝靛厂几代回民之后金宝琴口述(第7/14页)
我父亲就主要靠做生意,养着我爷爷奶奶。我小时候,五六岁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家特有钱。我们家有门脸儿啊,护窗板一卸,那大笸箩摆着,后边有柜,还有一个小冰箱呢,过去那种锡的冰箱。门口还有石头,石头上插上竿子,支一大棚卖西瓜,泼上水,那一嗓子豁亮出来连东门都听得见。改革开放,农村人来这儿卖西瓜卖菜,蹬着三轮,蹬着那筐驮货,我才感觉到我父亲不容易,才真正知道我们家不是有钱,我爸爸就是一个开小买卖的。等到他老年的时候我问过他,当时咱们家开买卖的时候您到哪儿去趸货?他说了两个地儿,我才觉得他特别不容易,一个取货的地儿是山里头,顺义怀柔平谷,跟着冯家大伯啊,还有一个咱们街上的谁,都是搭伴去取货;还有一个地儿就是黑塔,包括馒村,门头沟,也是山里头,上这些地儿去弄山货。自行车的后架子弄这么宽,一边挎一筐子,上边横一麻袋,所有我们家卖的东西都是这么趸回来的。我才知道他挺艰辛的。到这儿的买卖呢,就是我妈和我奶奶看着,这一季儿卖杏儿啊,有什么卖什么,就是这样越滚越大,以后他就特别成气候,现在搬迁拆的这200平(方)米的房子是他自己置的。
(2)第二个不幸是生不逢时
金:我父亲到北京以后不算有家底的,只是能糊口,他再起来的时候是(一九)四几年,使的一块地还是租人家的地,等到把他爸爸的破落收拾起来,过得好了一点儿,那就到1956年公私合营了。(一九)五几年的时候他就有钱翻盖房子,盖了房子就开始1957年“反右”。
我父亲对什么东西可能是特别执着,他看问题比较快,人家没看明白他看明白了,但是人家接受不了他那个态度,他急躁。他不认识社会。他看的第一本书是怎么写的,他就认为那第一本书是对的。1956年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必须公私合营。那年公私合营的没有大资本家,都是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1958年“大跃进”,资本家才敲锣打鼓地愿意去公私合营。1956年公私合营时,我父亲是地片经理,可着蓝靛厂一直到黑塔,这一片所有开会呀,领导这些人都归他管。他没学过会计,但是他能理账。可是他性格比较抗上,他聪明,他看那头儿是傻子,可是人家有权他没有权啊,这就要命了。你平常不是挺横的吗,这右派指标来了,得,让他去吧,报到市里去了。人家一看说小商小贩没有文化怎么能成右派呢,就没打成右派,要不政治帽子就给戴上了。注150可是地片经理就给抹了。
1958年正好生我大弟弟的时候,我父亲给送到西山改造去了,那叫下放。估计你能回忆起来,那会儿的气候没有现在这么暖和,到西山冷到什么程度,就是贴的饼子蒸的窝头,送到工地现场的时候就都冻成冰碴儿了。
我父亲一改造,我奶奶忧虑得老吃不下饭去。那天晚上突然间,一拿起那拔火罐,就说我儿该回来了。结果那天晚上,我爸爸果然就拍门环,我爸爸那么个大老爷儿们,什么时候喊我奶奶都是:“妈,妈”,叫得特别的亲。我奶奶由北屋出来开街门都差点摔着,就说哎呀我儿回来了,她就这一个希望嘛。母亲跟儿子确实是连着心的。
我姑姑男人死了以后也在我们家,我父亲是因为他姐姐和他外甥没有户口,所以把姐姐搁到跟前,他自己带头吃那麻儿菜蒸的馒头,掺了多少菜啊,拿铲子都盛不起来。我母亲有怨言,说都因为你姐姐我们都吃菜,要不我们还能吃点净面。可是我父亲没办法,粮食过关哪。我奶奶那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她长期心里头不愉快,我父亲1958年的这点事和我姑姑走不了长期在娘家,这两档事导致她得了胃癌了,胃嘴疼。我奶奶病了7个月,不知道外头是怎么回事,她不懂叫粮食过关了。她躺在那床上,姑奶奶来看我奶奶,我奶奶觉得家里吃这么不好,没面子,她指着我爸爸说,“她大娘儿,”我们回民不是管姑姑叫娘儿么,“您瞧我们吃的这个,这都是什么呀,跟养猪的似的”——她嫌寒碜。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那阵儿我10岁。这是我父亲解放以后第一个不得已。
原来我们家开的买卖是干鲜果,卖果子,卖点心,卖烟卷儿,公私合营以后就实行一种管理,就是没有人管就没有吃的和喝的了,我父亲对这个大锅饭哪,从他来说特别反感,他觉得公家开买卖都是混,那会儿他就说是混。他觉得买卖应该由私人经营最好。后来刘少奇不是有个“三自一包”注151吗,就可以私人经营了,他的脑子特别快,他就要求私人经营,回来自己干,他把我母亲的工作也给打飞了,叫我妈辞职了,当时公私合营我妈也是售货员呀。等于把房子也带着要回来,要不房子也归公家了。这样我们家前边的买卖是勾连搭的6间房,他自己开了一个小酒铺。他特别会经营,不管谁来帮忙,他的制度相当严,买卖不许漏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