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销魂说李易安(第3/6页)

易安的晚年生活十分凄惨,改嫁过一次,却所托非人,后来又经官司讼离,遂致名誉遭玷,为人所不齿。《苕溪渔隐丛话》记载:“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 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 zǎng ) 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所谓驵侩,是指马匹交易人,引申指市侩,“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 二句对仗很工,但在旁人看来,你都已经是桑榆暮景的老太太了,还不肯守节,要去嫁人,你自己饥不择食,找了这么个粗鄙的市侩,又能怪谁呢?王灼讥刺她“ 晚节流荡无归”,代表了时人对易安晚年的看法。到了清代,有俞正燮者,著《易安居士事辑》为李清照辩护,认为有嫉恶易安之才的小人改窜易安与綦崇礼(字处厚) 的谢启 (一种古代文体,要求用骈文写) ,本无再适张汝舟事;又据年份考之,谓易安时年已过五十,怎么还可能守不住节而改嫁呢?俞老先生不懂得,易安的心理性别是男性,她才没有把自己定位成淑女呢!

易安的心理性别既是男性,就会时时流露出特别好胜的性格。她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了她和赵明诚曾有过的短暂的幸福时光:

每饭罢 ,坐归来堂烹茶 ,指堆积 书史,言某 事在某 书某 卷第 几叶第 几行 ,以中否 角胜负 ,为饮茶先 后,中即举 杯大笑 ,或 至茶覆怀中 ,反 不得饮 而起。

清代词人纳兰性德作《浣溪沙》词追悼亡妇,有“ 赌书消得泼茶香” 之语,即用这个故事。但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剪影,在易安以为乐,在赵明诚却可能适以为苦。据周煇 《清波杂志》所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这样文士气的生活情趣,与争强好胜的性格,都是纯然男性化的。当代有学者认为,细读易安这篇回忆录性质的《金石录后序》,可以看出赵明诚对妻子逐渐冷淡,他对文物收藏的狂热远远超过对易安的爱,其实两个人的情感纠葛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责任,易安身为女子,其心理性别却是男性,这种矛盾决定了她和赵明诚不可能有真正幸福的婚姻。

易安又爱下双陆棋(又名打马) ,还专门写了《打马赋》《打马图序》,谈到,所谓赌博只不过是力求争先,所以一心求胜者,就能取得最终胜利。她自承性格就是一心求胜,所以凡是赌博一类的东西都非常爱好。在古代诗人当中,生命力极其旺盛、好色如命的清代大诗人龚自珍就同样耽于赌博。

易安曾写有一篇论词的文字,词中名家如柳永、张先、宋祁、晏殊、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晏几道、黄庭坚、秦观,几乎都被易安一笔抹倒,《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看不下去了,说韩愈《调张籍》诗中的名句“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是为易安这样的人写的。胡仔不明白,易安潜意识里,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女人。

易安虚岁五十二岁作《金石录后序》,追忆往事,颇多感慨。结尾慨叹:“噫!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 陆机作《文赋》时是二十岁,蘧伯玉曾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吾五十而知四十九而非。”易安这句话不仅是说自己从十八岁归赵明诚,至今三十四年,已经五十二岁了,也含有知前事皆非的悔恨。我觉得更有意味的是,易安不去类比古代的贤女子,而是把自己与陆机、蘧伯玉这些文豪贤士相比,可见她在心理上是把自己定义为男性的。

我们再看她的这首《渔家傲》:

天接 云涛连 晓雾 。星河 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 帝所。闻天语 。殷勤问 我归 何处 。我报路 长嗟日 暮。学 诗谩有惊 人句。九 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

词的上片,先描绘了一幅梦中情景,她所梦见的是“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气势磅礴,非比寻常。梦中她的魂魄扶摇直上,到了天帝的居所,她听到天帝殷勤的询问,问她要到哪里去呢?在词的下片,易安回答天帝:我想成为一名大诗人,无奈道路修阻,时不待人,徒然写出一些惊人之句罢了。希望那托起大鹏,让大鹏南飞九万里的罡风,也吹着自己乘坐的小舟,吹向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海外仙山去吧!

这首词作于她很年轻的时候,词中见不到一点女性的色彩,完全是“ 文士之豪” 的想法,可知易安决非搓酥滴粉之辈可比。

而易安的确长于诗赋,堪与当时名家争雄逐鹿。德国哲学家尼采认为,文艺的创造力与性欲是同一种力,因此写诗本身是性欲的发抒。而女性在性心理上是偏于顺从,偏于接纳,偏于被动的,所以从古以来,女性泰半写不好诗。易安的诗,成就非常高,令人耳目一新,完全看不出来是女性的文学。像她的名句:“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 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都是大声镗鞳 、洋溢着高昂的家国情怀的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