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销魂说李易安(第2/6页)

易安词在当时就受到一些男性读者的猛烈抨击,如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虽肯定她的词“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却更严厉地批评她“ 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 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这种对易安词的贬抑,基于儒家崇尚雅正的诗教观。在王灼的眼中,易安完全不合于当时社会对女性的形象要求,她在丈夫死后,“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虽未深责,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易安词流传至今者已不多,王灼所讲的“ 无顾忌” 之作,可能大都散佚了。从传下来的作品看,以下两首可能有问题:

浣溪沙·春暮

绣面芙蓉 一笑开 。斜 飞宝鸭衬 香腮。眼波 才动 被人猜 。一面风情 深有韵 ,半笺娇恨寄幽怀 。月 移花影约 重来 。

雨中花·闺情

素约 小腰身 。不奈伤春 。疏梅 影下晚妆新 。袅袅娉婷 何样似 ,一缕轻 云。歌 巧动朱唇 。字字娇嗔 。桃花深径 一通津 。怅望瑶台清夜月 ,还送归轮 。

《浣溪沙》描写了一位女子,她的面庞十分秀美,嫣然一笑,就像芙蓉花开放,背面雕着斜飞的野鸭的镜子,映衬着她的香腮。她的眼波很能勾魂,才一转盼,就惹动了男子的心事。“一面风情深有韵” 是说她画着齐整的妆容,带着无以言说的风情,把对情郎的思念与嗔怨,写在了笺纸上,约情郎在夜半时分重来相会。

这首词我认为是易安闺中读唐代诗人元稹《莺莺传》传奇而写的,词中的女主人公,应该就是那位与张生私通的崔莺莺小姐。在礼教森严的时代,一位大家闺秀却去写词赞颂男女淫奔私媾,卫道士们当然要大摇其头了。

《雨中花》则是讲了一位歌伎的身世。上片说这位歌伎用一束素(一种白色的丝织品)紧紧束住了腰,使腰身显得特别纤细,仿佛娇弱到不能承受春天逝去所带来的惆怅。她的新妆在疏梅影下显得特别动人,她行步时袅袅娉婷,仿佛一缕轻云。下片是说这位歌伎轻启娇唇,曼声歌唱,一下子吸引了某个男子,于是二人有了一段短暂的露水姻缘。然而这种感情不可能长久,终于到了要分手的时候,歌伎只能怅望秋月,送郎归去。“桃花深径一通津”,用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遇女仙之典,比喻男女欢会。

这首词所触及的题材,毫无疑问在当时只能是男性的特权。易安以一女子而写这样的词作,无怪乎受到王灼之讥。

即使没有这些“ 无顾忌” 的词,易安词也有着与当时的标准淑女不一样的气息。后者可以魏夫人为代表。我们来看魏夫人的两首《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 阳里 。楼台 影动鸳鸯 起。隔岸两三家 。出墙红杏 花。绿杨堤 下路 。早 晚溪边去 。三见柳 绵飞。离 人犹未归 。

红楼斜 倚连 溪曲 。楼前 溪水 凝寒玉 。荡漾木兰 船。船中 人少年。荷 花娇 欲语 。笑入鸳鸯 浦。波上暝 烟低 。菱歌月 下归 。

二词高华典重,含蓄蕴藉,如果谁要对这样的词作点评,大抵可以用上“贞静专一,《卷耳》之遗” 这一类的话 遥 (《卷耳》是《诗经》中的一首,古人认为是周文王的后妃怀念他所作。) 而易安词名作如: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 不消残 酒。试问 卷帘 人,却道 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 绿肥红瘦 。

醉花阴

薄雾浓 云愁 永昼 。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 重阳,玉枕纱厨 ,半夜 凉初透 。东篱 把酒黄昏 后。有暗 香盈 袖。莫道 不消魂 ,帘 卷西风 ,人比 黄花瘦 。

写得更通俗,词中的情感更加直露,隐约透露出一种疏狂,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分,与魏夫人词作气息迥异。下面这首《一剪梅》:

红藕 香残玉簟 秋。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 书来 ,雁 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 自流。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 无计 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

造假惯犯尹世珍说此词作于赵李新婚未久,赵明诚到外地求学,易安作此词寄之,催他归来。我认为这首词应该是易安的“ 赋得体”,她只是围绕着“ 别情” 这一主旨,写了一首供人唱的流行歌曲,未必实有其事。但易安才华高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二句尖新夺目,遂亦成名作。

仅从上举三词看,我们就得认同清末大学者沈曾植的见解:“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这提醒我们,对易安的性格分析,不能局限于她的女性身份。我认为她在心理上有非常明显的双性化倾向,甚至男性心理还要占到压倒性的优势。也就是说,自心理性别言之,易安实为男性。心理性别为男性的人,其性心理表现为主动进攻型,以占有征服为目的,而心理性别为女性的人,其性心理是矜持的、接纳的,易安词的“ 无顾忌”,也必须从她的心理性别上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