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2/9页)

中国古人习惯于含蓄的表达,他们不会轻易说谁谁谁是天下第一,但苏辙能在这篇盖棺论定的重要文章中,如此干净利落地宣布苏文天下第一,乃是因为苏文的确引领一时之风会。直至南宋时,苏文依然是天下读书人摹习的最好范文。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建炎(南宋高宗的第一个年号) 以来,读书人参加科举,都要摹习苏文,四川一地,其风尤盛,号称“ 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意思是摹习苏文功夫到家,就能做官吃得起羊肉,要是学东坡学不到家,就只能吃菜羹了。菜羹是把蔬菜和米屑煮在一起,半汤半糊,为古代贫者所食。我家乡的羹,又称粉糊( hù ) ,是把肉丁、香干丁、笋丁加粉勾芡,滋味十分鲜美。

衡之以现代科学理论,东坡是一位左右脑同等发达的天才。除了在文艺方面有超卓的天赋,他还是宋代儒学重要流派蜀学的代表人物。他才情如海,天下独步,以致时人不得不以仙才目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子瞻文章议论,独出当世,风格高迈,真谪仙人也。”谪仙也就是俗称的文曲星下凡,王辟之称东坡是谪仙,一是认为他文章议论,滔滔雄辩,当世无与伦比,二是说他的文章风格,相对世俗人生,具有非常鲜明的超越性。后来推崇东坡的,又把他与诗仙李白相类比,称作词仙,或因其号东坡居士,而亲昵地呼之曰坡仙。

但是,词仙、坡仙的嘉号,恐怕东坡自己听到了,会心生“ 不够知己” 之慨。是的,他达生乐天,豪宕不羁,对庄子深有会心,诗风词风,专主高旷雄浑,这些都没有错。但他的生命底色,却是君子儒。你读他的“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如果不能读出他忠君眷民、九死不悔的执着,我们不妨再来看看他是如何评价杜甫的—

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王定国诗集序》)

王巩《随手杂录》一书,记载了东坡亲口跟他讲的故事:

子瞻为学士,一日锁院(翰林院下班后) ,召至内东门小殿。时子瞻半醉,命以新水漱口解酒,已而入对(当面接受皇帝的旨意) ,授以除目(除授官吏的文书) 院 吕公著司空平章军国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

(以上是除目的内容,对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三人的人事任命。)承旨毕,宣仁 (宋神宗之母高太后)忽谓:“官家 (皇帝)在此。” 子瞻曰:“适已起居矣 (问候过皇帝起居了)。” 宣仁曰:“有一事要问内翰。前年任何官职?” 子瞻曰:“汝州团练副使。”“ 今为何官?” 曰:“ 备员翰林充学士。” 曰:“何以至此?” 子瞻曰:“ 遭遇陛下 (指宣仁太后)。” 曰:“不关老身事。” 子瞻曰:“必是出自官家?” 曰:“亦不关官家事。” 子瞻曰:“岂大臣荐论耶?” 曰:“亦不关大臣事。” 子瞻惊曰:“臣虽无状,必不别有干请 (干谒请托)。” 曰:“ 久待要学士知。此是神宗皇帝之意。当其饮食而停箸看文字,则内人必曰: ‘此苏轼文字也。 ’神宗忽时而称之,曰: ‘奇才,奇才! ’但未及用学士而上仙耳。” 子瞻哭失声。宣仁与上左右皆泣,已而赐坐吃茶,曰:“内翰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知遇。” 子瞻拜而出,撤金莲烛送归院。

宋神宗去世后,哲宗年幼,由祖母宣仁太后代摄政事,宣仁宽政简民,废除了祸国殃民的新法,北宋朝政终于短暂地回到正轨,而东坡也结束了他的贬谪生涯,回到朝廷任翰林学士。史称“ 女中尧舜” 的宣仁与东坡的这番问答,如絮絮家常,却备见君臣遇合的深情。我最感动的是“ 子瞻哭失声”五字,那种发自内心的忠荩,受一恩而终身不忘的忠厚,让千载之下的我读来,心头犹然大热。

这是一位极聪明而又极忠厚的至诚君子。须知聪明和忠厚,往往很难并存,太聪明的人,往往刻薄,忠厚的人,又多有钝根。像东坡那样,才华绝代,却又遇人温厚,哪怕对方只有片善可取,就恨不得与之倾尽城府,终生不改赤子之心,实在太难得了!他有极强的人格魅力,深为士大夫所爱。临淮名士杜子师,在东坡被贬到“天涯海角” 的海南儋州时,准备卖掉全部家产,举家搬去儋州与东坡做邻居,因为东坡获得特赦放还回内陆,其事才作罢论。更早的时候,东坡被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有一高安人赵生,沦为乞丐,而志气不堕,致信东坡求见,东坡也赏其文采,与之会面倾谈,赵生立即被东坡那种怡乐平易的风度所倾倒,相与晨夕讨论,留住半年不去。东坡离开黄州北上,赵生一直跟到兴国县境,方才依依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