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才子他乡老说韦端己(第3/6页)

在古往今来的诗人、词人当中,端己可算是非常另类的。他的另类就体现在,他在政治上非常成熟,在情感上又非常真挚,非常浓烈。他让我想起梁羽生先生的小说中有一章的回目:“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端己就是中年心事浓如酒的典型,他的情感是有阅历、有思想的人的情感,不是毛头小伙子的荷尔蒙冲动。他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见过了,却仍然选择奋不顾身地爱,这才是耐人回味的诗性人格。正因为端己的词里包蕴的是这样一种浓烈深挚的情感,才更加沉郁动人。

怎么会是这样?我的看法是,端己的政治成熟、见事机敏并不是来自他的天赋,而是来自读书和阅历。现实中有很多人,因为出身微贱,很小就懂得钩心斗角、看人眼色,这样的人往往能在政治舞台上青云直上,但在情感上绝对不可能纯粹执着。因为这样的人从懂事起就是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他把社会看作彻底的功利场,所有思考的出发点,所有选择的目的,无非是获取最大的好处,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像端己这样既有经世之才,又不失为一纯粹之诗人的。端己是宗奉儒学的士人,他读书出仕,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并不是为了追逐名利。儒家经典的实质都是政治哲学,端己就在经典中汲取为政之道。另外,端己从青年时期便读书有成,开始考进士,一直考到将近六十岁,方才考中,这中间又经历黄巢兵燹,流寓江南时为人做幕僚,也锻炼了他的心智和才干。但是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是由其性情决定的,读书和阅历,没有戕贼他的性情,他以赤子之心对待感情,又以赤子之心忠君爱民,在政治上,端己智而不诈,在情感上,端己深情眷眷,他是一位诗性的循吏。

端己诗集名《浣花集》,集名浣花,是因为端己希望成为杜甫一流的大诗人。他自到成都后,觅到当年杜甫在成都住的浣花溪的遗址,那里本有杜甫的草堂,其时房屋已坏,但柱基仍存,于是他令人芟草培土,重加整治,新建草堂居住。在他去世后,他的弟弟韦蔼给他编集子便叫作《浣花集》。

但是在《浣花集》里面,偏偏没有收录端己一生写得最好、最重要的那首长诗《秦妇吟》。这首长诗一直湮没了一千多年,一直到二十世纪初敦煌藏经洞被发现,人们才重新阅读到了这首旷古烁今的史诗。

端己写《秦妇吟》,诗成耸动天下,人称“ 秦妇吟秀才”。(唐代的秀才,就是进士的意思,跟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最低一层学位不是一回事。) 但一千多年中,人们仅能从诗话里知道,这首诗里有“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又传说端己出仕后,因这两句得罪当时官场,故“ 深讳之”,不愿谈及此诗,还作《家戒》,要子子孙孙不得“ 垂秦妇吟障子”。原来,唐代用一种透光性很好的纸糊在木架上,做成分隔室内外的窗户,叫作障子,今天日本民居仍多用之。障子上往往会印上一些图画或诗句,《秦妇吟》就成了当时障子商人用得最多的素材。既然连秦妇吟障子都不许使用,其诗不收入《浣花集》也就没有悬念了。

当代学者俞平伯先生对于端己深讳这首诗的原因,有着另外的考释。他认为《秦妇吟》鞭挞黄巢,更鞭挞了当日围城的官兵。其时黄巢被围困在长安城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却没有食物来源,于是就开始吃人肉,把城里面的人都吃光了,就向围城的官兵买。官兵从山里抓来老百姓,卖给黄巢的队伍当饭吃。这样官兵不用拼命,就能得钱无算。这一段历史,当朝者当然想要从人们的记忆中永久抹去,端己后来担心因此诗招祸,也就可以理解了。

《秦妇吟》是一首长庆体的长诗。长庆体,是唐代长庆年间由白居易和元稹创立的诗体,在体裁上属于长篇的歌行,音节和婉,文辞绮丽,多用对仗,擅长铺叙,故殊便于传唱。我们且来看下面这一段,写战乱之后的萧瑟破败: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文辞绮丽哀怨,又明白如话,这正是长庆体的特色。

传统文学史认为端己的一生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在唐代做官,后期是到西蜀,“委身伪朝”,在王建手下干事,前期创作以诗为主,后期以词为主。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端己本有美姬善文翰,王建托以教宫人为词,强行夺去。端己无可奈何,作《谒金门》词忆之,姬闻之不食而死。这种传说只可当小说家言,当不得真。只要细读韦词,就知无论说端己词多作于仕蜀时,还是说《谒金门》词是怀念被夺的姬人,都不思之已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