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才子他乡老说韦端己(第2/6页)

清人赵翼诗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晚清诗人文廷式也说“ 生人之祸患,实文章之幸福”。人生遭遇的不幸,会增加诗料,但不会让本不具有诗人天性的人成为诗人,端己天生情感敏锐,中年以后,又饱经忧患,他的人生阅历,都成了他诗词的素材,但仍须经他性情的酝酿,方得成为文学。这就正像蜜蜂酿蜜,最关键的不是花粉,而是把花粉变成蜜的转化酶。

端己是在唐昭宗乾宁元年登进士第,直做到左补阙的官职。当时有个军阀王建,因镇压黄巢有功,任西川节度副使,唐昭宗派端己、李洵到蜀地宣谕旨意,王建看中了端己的才华,把他留了下来,除为掌书记,不久升任起居舍人。王建自立蜀国(史称前蜀) 后,端己官至门下侍郎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已是宰相之职。前蜀的宪章礼号令,刑政礼乐,均是端己手订,不过到武成(王建称帝年号) 三年,端己就逝世了,谥号文靖。

端己是通经致用的儒家典范。他才干过人,在给王建做掌书记时,史载他“ 文不加点,而语多称情”。原来,唐五代时,写公文一定要写骈体文,既要有骈体文对仗工丽、辞藻富赡的文体特点,又要晓畅明白,打动人心,殊为不易。端己写骈体的公文,属稿已成,不加点窜(修改),每句话却明白晓畅,直入人心。当时西蜀有一县令,经常扰民,王建令端己作文宣谕,用作警告,端己写的不是死板的官样文章,而是以情理动之。文中有这样两句:“ 正当凋瘵之秋,好安凋瘵;勿使疮痍之后,复作疮痍。”意思是正当年成不好的时候,你就要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不要让战乱之后的老百姓再受一层盘剥。这两句话说得入情入理,对仗又精切,所以流行一时,蜀地民众也多借这两句话,抵住了官吏的盘剥。

唐代末年,内则有宦官专政之祸,外则有藩镇不臣之忧。唐昭宗一生被人胁迫,做着傀儡皇帝,先是受制于宦官,后来则受制于大军阀朱温。朱温出身本来就非常坏,他本是黄巢部下,后来反戈一击,投靠朝廷,改名为朱全忠。昭宗有一段时期被宦官囚禁,朱全忠把那些擅政的宦官杀掉,自己胁迫昭宗,得掌实权。这时候朱全忠就让昭宗改了一个年号,叫作天复,以示朝廷的恶势力已清。在天复年间,王建作为地方割据政权的首领,很担心自己的地位不稳固,所以就派端己到朝廷去入贡,真实的用意是跟当时权倾朝野、实际的国家掌舵人朱全忠修好,大意略谓:你放心,我一定是你地方上坚强的后盾,你永远是大哥,我永远是小弟。端己有着非常好的外交才干,他不轻易说话,但只要一出声,就一定是切实可行的方案,所以朱全忠也对他十分欣赏。

王国维曾说,有主观之诗人,有客观之诗人,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客观之诗人必多阅世。端己的情况却要复杂得多。历史上很多的诗人,政治上、生活上幼稚得一塌糊涂,端己从宦后,却一直大得器重,他的政治嗅觉非常灵敏,判断力不是一般的好。天复四年(904),朱全忠终于等不及了,派手下把唐昭宗以及昭宗后妃等一千多人全部杀害,立昭宗子李柷 为皇帝,即后来的唐哀宗。三年以后,又废哀宗自立为帝,同时改国号为大梁,并且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作朱晃。这时候他就派了使者司马卿到西川去,宣读“圣旨”。先至兴元,兴元节度使王宗绾把这份“ 圣旨” 又派使者用驿马传给王建。王建很想恢复大唐,端己却看出大唐气数已尽,只劝王建说兵者为大事,不可仓促而行,于是代王建起草复信,峻责王宗绾不能为大唐守节。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吾家受主上恩有年矣,衣衿之上,宸翰如新;墨诏之中,泪痕犹在。犬马犹能报主,而况人之臣子乎?自去年二月,车驾东还,连贡二十表,而绝无一使之报,天地阻隔,叫呼何及!闻上至谷水,臣僚及宫妃千余人皆为汴州所害,及至洛,果遭弑逆。自闻此诏,五内糜溃,今两川锐旅,誓雪国耻,不知来使何以宣谕示此告?(见 蜀梼杌

责以大义,封住王宗绾之口,又勒令王宗绾自决进退,司马卿一看此情形,只得悻悻然向朱全忠返报。

梁篡唐后,端己与诸将佐劝王建自立为帝,端己也因此成为前蜀的开国宰相。朱全忠自知无法统一全国,又派使者跟王建通好,信中卑辞自抑,尊称王建为兄,端己一看书信,就明白了朱全忠的用心,笑谓左右,说这是“神尧骄李密之意”。神尧,指的是唐高祖李渊。隋末之时,天下反隋者众,李渊势力渐大,但仍不及瓦岗寨的首领李密,所以李渊给李密写信,把李密捧得很高,让李密自骄自大,出兵抵挡东都强敌,李家却专心一意扫平关中,据有关河之险,休养生息,直待其他反王鹬蚌相争,而坐收渔人之利。端己政治上的成熟老练,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