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9/34页)

简纳特一穿上校服,她作为女孩子的特征,那种任性撒娇,宠惯了的孩子的迷人神情——一年之前她身上这些特征还犹如件漂亮的衣裙一样——便无影无踪了。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一大群这样的女孩子中,她是个穿件令人憎厌的校服的聪明可爱的小女孩,她少女的胸脯深藏着,一切魅力全消失了,她的举止只求实际。看着她成了那个样子,我真感到痛心。过去她可是个皮肤浅黑,眼睛黑亮,活泼苗条的女孩啊,并且因正在发育而充满活力,因本能地感知自己的能力而相当敏捷。但同时我也注意到我产生了一种真正令人痛苦的想法:我可怜的孩子,假如你得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长大,这个社会里充满了阿尔佛和罗尼式的人物,充满了像称量食品那样精心测算感情投入的担惊受怕的男人,那么,你最好还是学校长斯特里特女士的样。我在这样想,因为那个可爱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好像某样无比珍贵却又易受伤害的东西获救了,不会再受伤害了。这里存在着某种针对男人的洋洋自得的恶意:好吧,你不尊重我们吗?那么,在你们再次失礼的时候,我们就要拯救自己了。我本该为这份恶意和怨恨而感到惭愧的,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相反却感到痛快。

那位美国人格林先生今天要住进来,因此我收拾好了他的房间。可他打来电话,说他受到邀请,要到乡下去一天,问能不能改为明天来。还频频小心地致歉。我很懊恼,因为已作了安排,这一来不得不改变。后来摩莉来电话说,她的朋友简告诉她,是简在这一天带格林先生去“游览索霍区”了。我很生气。摩莉随即说:“汤姆见到过格林先生,但不喜欢他,汤姆说他没参加工会组织,那倒是对他有利的信号,你不这样认为吗?汤姆从不称许任何没有加入工会的人。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是个不寻常的社会主义者,还有他的朋友,他们都和值得尊敬的小资产阶级一样——只要遇上与自己稍有联系的什么人,便开始将那件道德外衣撇在一边了。当然,汤姆那位糟透的妻子比什么人都坏,她抱怨说格林先生只不过是个流浪汉,因为他没有固定的工作。这话你能反驳吗?那女孩若是作为外省的商妇倒是很般配的,丈夫可以利用她略显自由的倾向来吓唬他保守党的朋友们。可她是我的媳妇。她正在写一部有关宪章派的大书,还每周留出两镑作为防老的储备金。不管怎么说,要是汤姆和那小丫头不喜欢格林先生,这就意味着你或许会喜欢的,因此有德并不总是有报的。”听了这番话我笑了起来,随即我又想:既然我会笑,我的心情不可能如我原来想像的那么坏。苏格大娘有一次对我说,她花了足足六个月时间让一位忧郁消沉的病人再露笑容。但毫无疑问的是,简纳特离了家,留我一个人在偌大一套公寓里,这让我更郁郁寡欢了。我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一直想着苏格大娘,但以一种新的方式想她,好像想着她便能拯救我似的。把我从什么之中救出来呢?我不想让自己获救。因为简纳特的离去使我想起了别的事情——即时间,当一个人没有压力的时候时间该怎样度过。自从简纳特出生以来,我就没有一刻轻松过。有一个孩子意味着得常常留意时钟,得时时记着在某个时候必须做某件事。一个安娜在简纳特出生时死去,而现在又起死回生了。这天下午,我就坐在地板上,望着天空渐渐暗下来,我是这空间里的一位居民,根据空间的光线,人们可以说这是黄昏,而不是说,再过整整一个钟头,我就得烧菜。这时我突然回复到我久已忘却的一种精神状态,那是我小时候的事,那时夜里我常常会坐在床上,玩着我所谓的“游戏”。首先我想像我正位于其中的这间屋子,一件件东西想过去,“叫出”每一件东西——床、椅子、窗帘,直到整个屋子都印入脑中。然后出去,想像出整幢住房,然后再出去,慢慢勾勒出整条大街,随后升起在空中,俯瞰伦敦,看着这庞大的四下蔓延的伦敦,而与此同时,脑中仍印着这屋子、这住房、这大街,随后设想着英格兰,在大不列颠中英格兰的形状,之后是相对于欧洲大陆的英伦三岛,之后,我慢慢地想像出整个世界,一块又一块大陆,一片又一片大洋,(“游戏”的关键在于,在想像出这片广阔无垠的同时,脑中时刻还记着这微乎其微的屋子、住房、大街),直至我升入太空,回望地球,天空中一颗由太阳照亮的星球,在我下方旋转着。随后,在想像达到这种高度之际——四周是星星,小小地球在脚下飞旋——我会同时努力想像出一滴充满了生命的水珠,或是一片绿叶。有时候我能达到我所希冀的目的,即同时认知广阔无垠和微乎其微的两个世界。或者我会集中注意力于一种生物,池塘中一尾色彩斑斓的小鱼,一朵鲜花,一只飞蛾,并努力想像,“叫出”那种鲜花、飞蛾和小鱼,渐渐想像在它四周的森林,或海洋,或晚风习习,想像风吹得我双翅倾斜和天空。随即,突然地,从微乎其微进入无垠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