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难忘……(第3/4页)

奥尔伽是这个家庭里最有生气、积极向上的姑娘,她的韧性也是惊人的。她不仅什么都能理解,而且永远在策划,在忙碌,要与命运搏斗到底,即使全盘失败也不气馁,反而生出更多的奇思异想,再一次振作,重新与命运较量。当她向我们走来时,一股熟悉和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

最卑贱的与最崇高的

“您说得对,”老板娘说着,垂下了头,“您体谅我吧。我并不比别人敏感,相反,每个人都有他敏感的地方,我敏感的地方只有一处。[5]

桥头客店老板娘的生活经历十分简单。当她是个年轻的村姑时,官员克拉姆曾经叫她到他的房间里去过三次,后来就再也没来叫她去。在那三次里,老板娘向克拉姆要了三样东西作纪念:一张信使的照片,一床毯子,和一顶睡帽。就是这三样东西,帮助老板娘度过了昏天黑地的二十多年。老板娘并没有交待清楚克拉姆让她去干什么。也许他是叫她去整理房间;也许不是克拉姆叫她去的,只是旅店老板叫她去帮忙;还可能更糟,那三样东西不是克拉姆给的,是她自己从房间里偷的(她当时因为热情沸腾,不知不觉地下了手)。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枝节问题,重要的是她占有了这三样东西,而且这三样东西来自克拉姆住过的房间!这三样东西在她漫长而惨淡的生涯中,像黑暗中的明灯一样照亮她那简陋狭小的天地,时间根本不能遮蔽它的光辉。有了这三样东西,她就具有了孙悟空的眼睛,一切事物都要在她眼里现出原形,露出本质。

老板娘并没有因为自身的不幸就变态,而是保持着健康的判断能力和深藏不露的同情心。也许由于她的洞察力和预见力,K一直对她不习惯并且反感,总是忍不住用自己那些不堪一击的理由来反驳她,故意与她作对,并且一意孤行,好像要抛开她似的。就连这些,老板娘也是见怪不怪,全部预见到了。她懂得K的心理,知道他所干的一切都是蠢事,这些蠢事构成了追求的过程,因而也是必要的。而她的职责就是“用恳求和威胁来设法动摇”K的信心,使他无所适从,使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为达到这一点,老板娘在K面前将克拉姆比作一只鹰,用这个比喻希望K在某个瞬间能联想到克拉姆那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眼神,那永远无法证实也无法否定的眼神,以及那些K在下面无法加以摧毁,而他在上面却根据无法理喻的法律牢牢攥在手中的圈子。果然,K在一瞬间看到了那只鹰,体会到了它那令人无比畏惧的威力;然而过后,他仍然一意孤行。这便是老板娘期望的效果,她不是要阻止K,只是要指引、开导他。

“这事干吗不让我们自己来解决?”“那是因为爱,出于担心,”老板娘说,并把弗丽达的头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6]

老板娘的这句话说在弗丽达刚刚天女下凡似的降落到K身上的时候。后来发生的一切证实了老板娘心底深藏的柔情。这柔情,K是看不到的,弗丽达却深深体会到了,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地称老板娘为“妈妈”,事事对她百依百顺。弗丽达与K这段短暂的关系就是她在人间的游历;一切都在事前由她和老板娘计划好了,预见到了,只有K蒙在鼓里。老板娘自始至终用悲哀而忧虑的眼光看待K的一举一动,为他操心,并在适当的时刻警告下凡的弗丽达。为了什么?这一切全是为了克拉姆,那抽象的、在心底永不改变的情人,哪怕稍微从侧面涉及也会使她热血沸腾的雄鹰。为了克拉姆,她(包括弗丽达)才容忍了K的一切弱点,用一种几乎觉察不到的幽默感来对待K。在弗丽达下凡的整个事件中,最后的结局也是早就规定好了的。所以老板娘虽然担忧,虽然悲哀,从总体上说还是胸有成竹的;一切都在按既定的轨道运行,她只要坐在家中不动就可以达到目的。

从这些描述中我们仿佛看到了老板娘脸上那神秘的微笑,既悲凉又带讽刺意味的天堂里的微笑;这副笑脸通常是很模糊的,如果我们长久面对,它会像三维画一样在一瞬间变得十分亮丽而深远,照亮我们的灵魂。

创造

K睡着了,但并不是真正的睡,毕格尔的话他也许比原先醒着但困得要死的时候听得更清楚,每个字都传进他的耳朵里;但是他那累赘的意识消失了,他感到自由自在,现在毕格尔已经抓不住他了,只有他有时还摸索到毕格尔那里;他还睡得不熟,但是已经沉入睡乡。谁也不该再把他的睡眠夺走了。他觉得,他似乎是取得了一个大胜利,那已经有许多人在欢庆胜利了……[7]

这是灵魂出窍的瞬间,无羁无绊的瞬间。K与秘书毕格尔的搏斗就是夜间询查的过程,也就是意识与潜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的一场壮观的较量。在这场搏斗中,沉睡的潜意识浮出底层,战胜希腊大力神毕格尔,取得了暂时的胜利。由热情所激发的创造就从这里开始了。于是“从未见过,一直在等待,望眼欲穿而且凭理智一直认为不可能来的申诉人正坐在这里”了。无法设想的闯入成了现实,主客开始易位,激情扫荡了一切官方的限制,强盗般的申诉人竟然使秘书于半睡半醒中获得了自杀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