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 花束(第3/5页)

妹妹把蓬松、卷曲、量又少的头发硬生生扎起来编成极细的三股辫子,超短的牛仔裙底下穿一条起满球的白色紧身裤。由于过敏性鼻炎的缘故,她一天到晚鼻塞;一喝冰镇大麦茶立马拉肚子;全家出门旅游前的头一天晚上必定发烧。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顺序这玩意儿有一套自己的执着:关于洗澡的顺序、摆菜碟的顺序、等待幼儿园校车的顺序,等等。但凡规则被打乱一点点,她就要嚷嚷着“讨厌、讨厌、讨厌”,一边大哭。于是鼻子越发地不通了。

惹她哭的因素此外还有不计其数:我生硬的说话腔调、我期待的野生动物电视纪录片、我练习时挥动的棒球球棒、我收集的恐龙公仔……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似乎仅仅是由悲伤填满的。

妹妹有一个很宝贝的洋娃娃。一个平淡无奇、也不怎么可爱的橡胶做的洋娃娃。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失去了弹性,又瘦又细又寒碜。四肢满是污垢,脏兮兮的;毛线充当的头发硬撅撅的,还打了结;涂成蓝色的眼睛褪色了,成了斑纹状。她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在床上,她经常握着洋娃娃的手入睡。

暑假里的一天,妹妹正在睡午觉,我看着她,连我自己也没法解释那样一个念头当时怎么会掠过我的脑海。就只是无意中突然——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词汇好形容。但是那个念头却具备事先经过充分准备与推敲的、精密的轮廓与细节。正因为这样,我没有抗拒这个念头。

为免惊醒妹妹,我倍加小心地从她手里抽走洋娃娃,得手后立马飞奔出家门。为了甩掉妹妹的手指陡然一动时传递过来的那种感觉,我朝西全速狂奔。透过攥紧的指尖,感觉到洋娃娃的头跟着晃荡不止。穿过商业街,穿过天桥,穿过公园,眼前出现了铁路公司的职工宿舍。这是我所知道的最高的建筑物。

我爬上消防楼梯,从最顶层五层的楼梯平台向下俯瞰,发现地面比我想象的还要遥远得多。除了自行车停车场那一块有两三个小孩在玩耍外,没有其他人影,只听见从公园传来无休无止的蝉鸣声。洋娃娃拿斑纹状的眼珠瞪着我,对它自己接下来的遭遇一无所知。

我从楼梯平台探出身子,把洋娃娃扔下了楼。我呼吸急促,怎么也平稳不下来,汗水湿透掌心;洋娃娃却乖乖地、不发丁点儿声响地坠落下去了。

捡起来时,它损伤得没有我期待的严重。由于刚才攥得过紧,裙子被我弄皱了,还有背上沾了些尘土,就这个程度。手脚没有摔掉,脑袋也没有破裂。我帮它把裙子的褶皱抻平,把土掸掉,把头发拢顺以后,带着它回到家,帮它溜回到还在睡觉的妹妹身边。

从那以后,每回妹妹对着洋娃娃说话,跟它贴脸,或者紧紧拥抱它,我就在心里嘟囔:“那是一具尸体!”并不出声地告诉妹妹,“脑浆内脏通通摔烂了,这就是一具浑身血淋淋的尸体!”妹妹什么也没察觉,继续疼爱这尸体。

那起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在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不久。铁路公司职工宿舍消防楼梯五楼的楼梯平台——正好就在我扔下洋娃娃的那个地方,发生了跳楼自杀事件。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自杀的是住在相邻城市的一位主妇。好像是因为受不了疾病的折磨,小宝宝被丢在楼梯平台上哇哇大哭,襁褓里夹着遗书;不,其实是被婚外恋对象给推下去的——诸如此类,任意编造的谣言满天飞,结果真相始终不明了。

尽管大人们叮嘱说绝对不能靠近职工宿舍,可同学们出于单纯的兴奋,我则出于不能对人说的自己独特的理由,无论如何遏制不住想要看一眼现场的欲望。但是等我们放学后到达现场的时候,一切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哪里都看不到悲惨的痕迹。只有推测是主妇倒地的那一块地方,也就是洋娃娃坠落地点的地面,湿了一片。在消防楼梯入口的背阴处,摆放着一束花。

对,是一束花。

沿国道走着,我久违地回想起职工宿舍的消防楼梯。当时的那束花,比科长送我的寒酸多了。花的种类什么的忘记了,只记得很像是把卖剩下的几枝勉勉强强凑在一起的感觉,软趴趴地躺在那里。有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莫非这才是坠楼的主妇?

没多久,随着“自杀背后并不存在多么复杂的情况”这一点的明确,人们的兴奋劲儿迅速冷却下来,也没有一个大人禁止我们出入职工宿舍了。不久,地面干了,那束花枯了,被谁给扔掉了。

我扔下洋娃娃这件事,难道和主妇的自杀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吗?虽然还是个孩子,我却不停在思考这个问题。哪怕在朋友们完全把自杀骚动忘得一干二净之后,我仍旧没法若无其事地打职工宿舍门前经过。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也常常特地绕远路来到消防楼梯底下,站着仰望五楼的楼梯平台,然后尝试让鞋底爬行到那个地点。我用眼睛描画洋娃娃坠楼的轨迹,变得皱巴巴的裙子上下翻飞、打结的头发在半空中蠕动的场景重现。不知不觉间洋娃娃幻作了见都没见过的、也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主妇的身影。明明理应对跳楼自杀是怎么回事一无所知,不知为什么,我却能够细致地描绘出那副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