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掷标枪的青年(第3/5页)

“呜——呜——”

我试着模仿引擎的声音。我试着让机身上升或盘旋,也试过用食指转动螺旋桨。“咔嗒、咔嗒、咔嗒”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回响。这样那样地动着动着,一般情况下就能够顺利地进入梦乡。

继丈夫之后离我而去的,净是一些因年龄或特殊原因不得不离开我的人。丈夫的双亲,一直没能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重新振作起来,相继过世;长期卧床的我的母亲,在故乡的敬老院里默默咽下最后一口气;弟弟被调往国外工作,带着妻子前往伊斯坦布尔上任,在当地出生的侄女的长相,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丈夫从单身时代养起的猫——喵喵,在一个小雪霏霏的隆冬傍晚,享尽天年,二十一岁去世。

大家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仿佛水从合拢的双手间滴落似的远去,我只有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开。视线落到自己的掌心,那里只剩小小的窟窿,没有任何可供滴落的了。

为了不去看那种空虚,我选择专注于眼前的杂事。不抱获得别人认可、提高自己的希望,反而一心扑在无论谁都能胜任的这类工作上。再怎样细心地给花瓶换水或者泡茶,我的痕迹也不会留在任何地方。这样很好。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哪里,我都表现得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丈夫不在此地,自己同样不在此地”——我希望通过这样想的方式来感觉丈夫就在近旁。这,就是邂逅青年时的我。

做完热身运动,青年端着标枪开始活动肩膀。在寻找把手手感的同时,青年举起标枪,轻轻掷向数米外,然后拔回来再投掷数米,如此重复着在田赛运动场上来回跑,形成痛快的固定的节奏。标枪顺从地听由青年摆布,已经绝不再显得过长了。尽管比青年的身高要长得多,但它却像手臂的一部分般融入他的身体,保持着和谐。

活动肩膀的运动,距离逐渐拉长开去。无数遍不计其数地做惯了的动作所具有的稳定感,甚至传递到我这边。身体是那样自然、正确地活动着,无须多加思考,只需照着描出生前的记忆一般。

从观众席也能很好地看清标枪的形状。它的粗细能够让青年的手掌完全掌握,它带着柔韧且坚固的气息。银色的涂料大概由于常年使用的缘故,色泽发暗,但很内敛;缠在把手上的胭脂红的布磨破了,看上去像是被汗水浸湿了。枪头坚固且尖锐,的确配称枪;枪尾则如同流水般霎时变细了。

不知不觉间,淡云散去,天空高远。除时而有小鸟成群飞过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干扰青年了。透过缠绕在护栏上的藤蔓的缝隙,能看到马路上奔驰的车辆或者到阳台上晒被子的人的身影一晃而过。但那些在我看来,全都是与这里的天地没有瓜葛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实在难以相信,青年头顶上方的天空,与椭圆外围的天空属于同一种类,我感觉自己被遗弃在了某个遥远无比的地方。但是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我确信,只要青年在我眼前继续投掷标枪,这里就是受保护的地方。我只看过一次手表,确定已经过了公司的上班时间之后,眼睛一直没从青年身上移开过。

青年注意到我了吗?我想我肯定在某个时刻闯进过他的视野里,但他并没有片刻表现出把注意力停留在我身上的样子。是因为出现观摩者并不稀奇,还是因为他就是那么专注于练习呢?总之,他对待我就像我并不在场似的。对我来说,这求之不得,这是我最习惯也最熟悉的被对待的方式。亏得如此,我才能够尽情地望着他。

终于,青年右手持枪站在了助跑位置上。从短袖袖管和短裤裤管里露出的浅黑色肌肉,在阳光底下散发着油亮的光泽。在电车上挨着站时感觉到的精气神,隔开一段距离,反而变得更加浓厚,突显出无懈可击的肉体线条。这是未被外物侵蚀、不知欠缺的肉体,宛如岩浆生成的结晶一般。

许多东西的细微部分都清晰可见,可不知怎么,独独青年的脸庞被笼罩在光线中,只能依稀可辨。尾随他期间当然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在电车上四目相接时,在一瞬间递上眼神已竭尽我全力,哪还有什么勇气窥视他的表情?我明白的,就只是手里持枪的他,此刻正将视线固定在空中的某一点上。

眼睛盯着这一点,青年开始助跑。最初几步很轻盈,慢慢地速度加快,引枪,势能增大——下一瞬间,枪出手。我不由得身体前倾,屏气。枪在空中画出一条线。它飞到比我猜测的远得多的地方,最后插在了草坪上。全过程速度极快,像是看穿了我的疏忽大意,一眨眼的工夫,开始、完结。

青年一遍又一遍地投掷标枪。预备,助跑,投掷,去取枪,把它拔出来再回到助跑的标记点。他平静地重复着这一整套动作。有一具如此漂亮的肉体在跃动,包裹着体育场的宁静却丝毫没起变化。传到我耳朵里的,有鞋钉的声音,有标枪离手飞出那一瞬间的破空声,还有青年用力踩踏草坪的声音——就只有这些。投掷产生的这些声响,被慎重地收入了宁静的底部。为了避免成为青年的干扰,我屏息静气,没有咳嗽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