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5页)

“那当然,上校,”我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个地方,不知可否通融一下,先带我去那里。是这样子,这事有点急。我不太清楚那里确切的地址,不过离南京路不远。也许您知道那里。是一家唱片行。”

“您急着买唱片吗?”

我实在没力气解释,只是说:“这事很要紧。愈快到那里愈好。”

“可惜上层指示我带您到英国领事馆,先生。若带您到别处,恐怕十分不便。”

我叹了口气。“我想您说的是,上校。反正,我现在赶去,我猜,也已经太晚了。”

上校看看腕表。“是啊,恐怕是有点晚。但容我提议,假如我们立刻动身,您的音乐欣赏之旅,受到的延误就会最少。”

我们搭乘敞篷军车,由上校的侍从开车。那是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照耀着闸北区的废墟。我们缓缓前进,因为,尽管路当中的瓦砾大半都已清除——在路边堆积如山——路面却已经炸得坑坑洼洼。我们偶尔会经过几乎没有损坏的街道;但是一转过街角,就全是断垣残壁,一片狼藉,仅存的电线杆也都东倒西歪,电缆乱缠。当我们驶过这样的地区,我一度发现视线可以越过一大片夷平的废墟,瞥见那两座锅炉的烟囱。

“英国是个伟大的国家,”长谷川上校说,“平静、尊贵。美丽的绿色原野。她依然是我的梦想。还有英国文学。狄更斯、萨克雷。《呼啸山庄》。我尤其偏爱贵国的狄更斯。”

“上校,恕我提起一事。昨天贵国士兵找到我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一名日本士兵。您会不会碰巧知道他现在怎么了?”

“那名士兵。我不确定他的下场如何。”

“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您想再见到他?”上校表情严肃起来,“班克斯先生,容我建议您,别与那名士兵有任何牵扯。”

“上校,您是否认为他犯了什么错?”

“犯了错?”他望着路旁的废墟,面带温和的笑容,“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他泄漏军情给敌方。他可能就是用这个作为脱困的条件。我知道您自己也说,是在国民党的防线附近遇到他的。这明白显示他懦弱与通敌。”

我正想反驳,然而我明白,与上校起冲突,对我、对秋良都没有好处。我好一会儿没有答话,他又说:

“感情用事并不理智。”

他的发音原本相当纯正,倒是在“感情用事”这词上有点结巴——他念得太重,听起来倒像日语。这句话我听来刺耳,便转头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他却以同情的口吻说:

“这名士兵。您与他曾经认识?”

“我以为认识。我以为他是我儿时的旧友。不过现在我不太确定了。我开始明白,许多事情,都不像我所以为的那样。”

上校点点头。“我们的儿时似乎已经远去。这一切”——他挥手指向车外——“这一切苦难。我们日本有位诗人,一位古代的仕女,抒发过这种感伤。她写道,我们一旦长大成人,儿时就变得像另一个国度。”

“对我来说,上校,那可一点都不是另一个国度。从许多方面来看,我的一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直到现在,我才开始踏出那里,展开我的旅程。”

我们通过日军检查哨进入虹桥,这里位于租界的北区。这一区除了有紧张的备战状态,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有战火摧残的痕迹。我看到许多沙包堆,以及载满士兵的卡车。接近运河时,上校说:

“班克斯先生,我也像您一样,喜欢音乐。尤其是贝多芬、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还有肖邦。第三号奏鸣曲真是优美。”

“像您这样有文化素养的人,上校,”我说,“必然会为这一切感到遗憾。我是说贵国侵略中国,造成尸横遍野的惨况。”

我害怕他会生气,然而他面带平静的笑容说:

“这的确教人遗憾,我同意。不过日本如果要成为伟大的国家,像贵国一样,班克斯先生,这就无法避免了。就像英国的过去一样。”

我们有一会儿没有交谈。接着他问道:

“我敢说,您昨天在闸北区一定看到什么不愉快的景象吧?”

“是的。确实如此。”

他忽然诡异地笑了一声,令人为之一颤。“班克斯先生,”他说,“您明白吗?您有没有任何概念,往后还有什么样不愉快的景象要发生?”

“如果贵国继续侵略中国,我敢说……”

“容我说明,先生”——他这时候说得眉飞色舞——“我不只是指中国而已。我指的是全世界,班克斯先生,全世界都要卷入战火。您昨日在闸北区之所见,不过是大火燎原之前的一个小小火花而已!”这些话他说得趾高气扬,接着却又哀伤地摇摇头,“那将何等可怕,”他平静地说,“何等可怕。您想像不到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