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6页)

“伤口怎么样?”

“我的伤口。没事,没事。”

“让我再看一看……”

“不,不,没事。不过谢谢你。你,好朋友。”

尽管我们才相距几寸,却完全看不到对方。停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说:

“克里斯托弗。你必须学日语。”

“对,我必须学。”

“不,我是说现在。你现在就学日语。”

“这个嘛,老实说,老兄,这可真不是时候……”

“不,你必须学。假如日本兵进来,我睡觉了,你必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是朋友。你必须告诉他们,不然他们在黑暗里开枪。”

“好,我懂你的意思。”

“所以你学。万一我睡觉了。或者我死掉。”

“你听好,我不要你这样胡说。你不用几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接下来又静了一会儿,我记得多年以前,每当我的言语里,多了一些惯用语的东西,他就会跟不上。因此我又相当缓慢地说:

“你会完全康复。你明白吗,秋良?有我在这儿呢。你会康复的。”

“真好。”他说,“不过小心是最好的。你必须学会说。用日文。假如日本兵来。我教你字。你记住。”

于是他用他的母语说了什么,不过因为句子太长,我要他停下来。

“不,不要了,这个我永远学不会。短一点的句子罢。只要能让人知道我们不是敌人就好了。”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又念了一个句子,只比刚才那句略短一些。我试了试,不过他立刻说:

“不对,克里斯托弗。错误。”

又试了几次之后,我说:“嘿,这样是没有用的。就教我一个字吧。‘朋友’这个字好了。再长的,今晚我是应付不来了。”

“托莫达契,”他说,“你就说,托—莫—达—契。”

我复诵这个字几次,以为念得完美无瑕,才发现秋良在黑暗中偷笑。我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接着,旧戏又重演,我们两个又笑得想停也停不住。我们也许又笑了整整一分钟,后来,我想我就突然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破晓的曙光照进了房内。那光线苍白泛蓝,仿佛整个黑暗只被掀起了一层。垂死的那个人已无声息,却有只鸟儿不知道在哪里歌唱。此刻我可以看出屋顶的大半已经不见了,我双肩紧顶着砖墙,从我躺卧之处,可以看到清晨的天空里还有星星。

我发现有东西在动,于是紧张地坐了起来。接着我看到三四只老鼠在死水牛附近钻动,有一会儿,我就坐在那儿盯着它们看。直到此刻,我才转身看着秋良,害怕他会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静静地躺在我身边,脸色非常苍白,看到他呼吸平稳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找出放大镜,仔细检查他的伤口,不过却把他惊醒了。

“是我。”我轻声说,他慢慢坐起来,四处看了看。他一脸惊恐与迷惑,接着似乎想起了一切,眼中浮现麻木的坚定眼神。

“你做梦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对,做梦。”

“希望你梦到的地方比这里好。”我笑着说。

“没错。”他叹了口气,补充道,“我梦见我是小男孩的时候。”

我们静了一会儿。接着我说:

“那你一定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从你梦中的世界,掉到现在这个世界。”

他盯着从瓦砾堆里突出来的死水牛头看。

“没错,”他半晌后才说,“我梦见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我母亲、我父亲。小男孩。”

“你记得,秋良。你记得所有我们以前玩的游戏吧?在那座草丘上,在我们的花园里?你记得吧,秋良?”

“是的,我记得。”

“那是美好的回忆。”

“没错,非常美好的回忆。”

“那些日子真幸福,”我说,“只不过当时我们人在福中不知福。孩子又能知道什么,不是吗。”

“我有孩子,”秋良忽然说,“男孩。五岁大。”

“真的?我想见见他。”

“我掉照片。昨天。前天。我受伤时。我掉照片。儿子的。”

“听好,老哥,别气馁。你不久就可以再见到你儿子了。”

他盯着水牛,望了一阵子。忽然有只老鼠一窜,密密麻麻的一群苍蝇飞了起来,接着又全部落回死牛身上。

“我儿子。他在日本。”

“哦,你把他送回日本,这倒是让我很意外。”

“我儿子。在日本。假如我死,你告诉他,拜托。”

“告诉他你死了?对不起,这个我办不到。因为你不会死。至少现在还不会。”

“你告诉他,我为国家死。告诉他,要孝顺母亲。保护。并且建造美好世界。”此刻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努力地寻找恰当的英文,同时强忍着眼泪。“建造美好世界,”他又说了,手往空中一挥,仿佛泥水匠正在把墙抹平。他的眼神跟着手晃,仿佛看到了一片美景。“对,建造美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