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7页)

我软得像一团棉花,背脊痛得像是挨了钢丝的抽打。

我们穿好衣服,司仪便走过来给我们每人五美元。塔特洛克例外,一人独得十美元,因为他是格斗场上最后的胜利者。然后司仪就打发我们走了。我暗自想,这一来我不会有机会发表演说了。我带着失望的心情,走出了大门,进了昏暗的廊道。这时忽然有人叫住了我,叫我回去。我又来到舞厅,只见大人先生们正推开座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

司仪拍了拍桌子,请大家安静。“先生们,”他说,“我们几乎忘掉一个重要节目,一个非常严肃的节目,先生们。我把这小伙子叫到这儿来是让他发表他昨天在毕业典礼上作的演说……”

“好啊!”

“我听说,他是我们格林伍德镇最机灵的小伙子。据说他知道的大字眼儿比袖珍词典上收的都多。”

一阵喝彩,一片笑声。

“现在,请诸位注意听他的演说。”

我站在他们面前,嘴巴发干,眼睛抽痛。人们还在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我慢慢地开始了。显然我的喉咙过紧,因为他们喊了起来:“大点声,大点声!”

我提高了嗓门:“我们年轻一代崇拜那位伟大的引路人和教育家的智慧,是他首先给我们讲述了这闪耀着智慧的比喻:‘一艘迷途的船只在茫茫的大海上久久漂泊,突然见到一只及时出现的船只。难船的桅杆上悬着信号:“水,水;我们渴死了!”另一只船答话了:“就地投桶。”处境困难的船长,终于领会了。他忙投下了一只桶,往上一提,里面装满了亚马孙河清澈的淡水。’让我效法这位伟人,而且用他的话来说,‘我的同族兄弟,你们流落异乡,指望改善境遇,但你们对于和你们近邻的南方白人和睦相处的意义认识不足。我要对你们说:“就地投桶”——投吧,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和我们周围各民族的人们结为朋友……’”

我不假思索地讲着,讲得那么热情,直到伤口流出的血塞满干焦的嘴巴,使我快要窒息了,我才察觉到他们还在谈话说笑。我不断咳嗽,多么想中断一下,跑到那装沙的高脚铜质痰盂边吐掉嘴里的血。然而毕竟有几个人,特别是督学在听我讲。我有些惶然,所以就连血带唾液一股脑儿咽下了肚,又继续往下讲。(那些年我有多么大的忍耐!多么大的热情!又那么笃信刚正不阿!)我虽然感到疼痛,却反而讲得更响了。他们还是在交谈,还是在嬉笑,好像那些龌龊耳朵里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我讲得更为有力,感情更加激动。我什么也不去听,不停地把血水往肚里咽,以致感到恶心。演说词似乎比原来长了百倍,而我却无法删掉哪怕一个词。什么都得讲,记忆中的任何细微的意义差别都得斟酌,都得表达。然而麻烦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每当我使用一个三音节或多音节词的时候,有些人就喊起来,叫我重复一下。我使用“社会职责”这个词组,他们就叫喊:

“你说的是什么词啊,小伙子?”

“社会职责,”我说。

“什么?”

“社会……”

“大声点。”

“……职责。”

“再响点!”

“职……”

“再说一遍!”

“……责。”

厅内爆发出一阵笑声。后来由于我咽了口血,有点走神,讲失了口,用了一个报纸经常抨击人们私下争论的词,笑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社会……”

“什么,什么?”他们吆喝着。

“……平等——”

笑声像烟雾似的暗淡悬在半空,厅内刹那间陷入了沉静。我睁开了眼睛,感到茫然不解。只听到一片不满的嘘声。司仪赶紧跑了过来。他们对着我叫喊,一个个凶相毕露,言辞激烈,可是我莫名其妙。

前排一个身材瘦小、干瘪,满脸胡须的人扯开嗓门吼道:“小子,把话说得慢点。”

“先生,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

“先生,是社会职责。”我回答说。

“你刚才不是在耍小聪明吧,小伙子,对不对?”他口气倒是缓和了下来。

“不是的,先生!”

“你说什么‘平等’真的是口误?”

“是的,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那当儿正在往肚里咽血。”

“那你还是把话讲得慢点,让我们听听清楚。我们是想对你公平对待,不过你一刻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地位。好吧,现在你继续讲。”

我心里直发憷,真想马上跑掉,但我又想继续演讲。我生怕他们会把我赶下去。

“谢谢您,先生。”我说,接着又继续往下讲。他们又像刚刚那样对我不加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