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奋争出壳(第5/6页)

和管风琴手皮斯托琉斯一同躺在那间偏僻小黑屋的壁炉前时,他已经给我上了一课,只是我当时没有领会到。凝望火光对我有很大启发,我心中一直怀着某些兴趣,但从未用心理会它们,而那次经历加强并验证了我的那些兴趣。渐渐地,我也明白了这一点。

小时候,我就喜欢欣赏自然中异乎寻常的形状,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被其魔力、那混乱而又深刻的语言所深深吸引。蜿蜒的树根、岩石的彩纹、浮于水上的油迹、玻璃杯的裂痕——有时这些事物能彻底迷住我,例如水和火,烟和云,尘土,我尤爱合上眼睛后看见的旋转色块。第一次拜访过皮斯托琉斯之后,我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些嗜好。自那次之后,我似乎变得活泼快乐了,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强烈了一些,我发现,这些都得感谢那次久久望着火光的经历。真令人不解,望着火竟让人感觉如此惬意充实!

至此,我谈了一些自己在探索生活真谛过程中的寥寥经历,而在此我得再添上新的一笔:对这种意象的观望,对自然鬼斧神工之作的迷醉,令我的内心和衍生出这些意象的意志融为一体——很快,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将其视为自己的情绪,用之于自己的创造——我们发现,自我和自然的界限正在摇摆、模糊,我们会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不知这些意象是外界在我们视网膜上的投影,还是内心生出的幻景。没有任何一种历练像观火一样,能以如此简单轻巧的方式让我们意识到自己便是创造者,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是世界永恒创造的一分子。这恰恰就是运行于我们的心灵和自然中的不可分离的神性,当外界的世界沉沦下去时,我们中就会有人走出来,将其重建,因为一切山水草木、自然中一切造物都已先存于我们心中,源于我们的心灵,具有永恒的本质,我们虽然不了解这种本质,却常常能在爱的力量和创造力中窥得一些门径。

几年之后,我才在一本书中读到关于这种观看的说法,原来达·芬奇曾说过,观看一堵被无数人唾弃过的墙是极为深刻刺激的体验。面对一堵沾满唾液的墙时,他的感受正是我和皮斯托琉斯观火时的体验。

下次见面时,这位管风琴手向我作了一些解释。

“我们把自身的个性界定得太狭隘!我们只把那些个人的、与他者不同的东西视为个性。可我们是由世界的全部构成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就像我们的身体包容了一切发展的谱系一样,可以追溯到鱼,追溯到更久远的从前,我们的灵魂中包容了所有人类灵魂的生命。一切存在过的神和魔——不管是希腊人、中国人还是祖卢人的神与魔——都同在我们心中,作为可能性,作为愿望,作为出路,它们是存在的。如果全人类都消亡,只剩下一个天资平平的孩子,这个孩子也终会找回万物的运行之道,他会制造出神、魔、天堂、戒律、禁忌、旧约和新约,制造出一切。”

“如果是这样,”我反驳道,“个人的价值都体现在哪里呢?既然一切都在我们心中成熟,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奋斗?”

“胡说!”皮斯托琉斯生气地喊道,“世界虽存在心中,但对此是否有知觉是另外一回事!一个疯子能说出类似柏拉图的话来,而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一个天真学生对神话关系的创造性看法,或许能和诺斯替教派和查拉图斯特拉教相提并论。但他对此毫无知觉!只要他对此没有知觉,他就只是一棵树,一块石子,最多称得上是一个动物。然而,当这种知觉开始闪出第一道微光时,他便成了一个人。在你的眼中,或许并非所有走在大街上的两腿动物都能称得上是人,虽然他们也能直立行走,生儿育女。你心里明白,其中大多数人仍是鱼羊虫豸之辈,多少人生如蝼蛄!当然,每个人其实都有变成人的无数可能,但只有他了解到这些可能性的存在,甚至有意识地去认识这些可能性时,他才真正拥有它们。”

我们谈话大概就是这样。这些谈话很少会向我传达全新的、震撼我的知识,然而所有这些谈话,包括最乏味的那部分,都仿佛一记持久而轻柔的捶打,击中了我心中的同一处角落。所有这些对话都在助我修习,剥去了我的外壳,击碎了蛋壳,每一记捶打都让我的头脑升得更高,变得更自由,最后,我的金鹞终于用刚劲的头部冲破了世界的碎裂外壳。

我们常常向彼此倾诉自己的梦境。皮斯托琉斯懂得解梦。我还记得一个非常奇妙的例子。我梦见自己能飞,但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被一股外界的巨大力量甩到了空中。飞翔的感觉很美妙,然而我身不由己地越飞越高,渐渐开始害怕。这时我突然如释重负地发现,原来我能够通过呼吸的力度来控制上下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