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9页)

挤得满满的去听一个上了岁数倒嗓子的prima donna演唱呢?除了英国人,谁会花钱买票去看一个年老体弱、脚步都跨不大开的舞蹈演员跳舞呢?这些英国人还会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彼此赞叹地说:“天哪!你知道吗,先生?他早就过了六十了。”不过与政治家和作家比起来,这些演员还只是一些年轻小伙子。我常常觉得一个jeune premier非得性情随和不可,这样他想到政治家和作家七十岁的时候还正处在声名鼎盛的时期,而自己那时却得结束演戏的生涯,心里才不会感到愤懑不平。一个人如果在四十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政客,那么等他到了七十岁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政治家。这个年龄的人去当职员、花匠或者治安法庭推事都嫌太老了,但却正好适合来治理国家。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你只要想想一个人自幼年的时候起,老一辈的人就反复向他强调说年长的人总比年轻的人聪明,而等年轻人最终发现这种说法有多荒谬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已经老了,于是觉得把这种骗术进行下去对他们会有好处;再说,凡是在政界活动的人都会发现(如果从结果来看的话),统治国家其实并不需要多少智力。可是我始终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什么作家年纪越大就越应该受到尊崇。有一阵子,我想对那些二十年来没有写过一点重要作品的作家予以颂扬主要是因为年轻一代的作家不再担心这样的老作家来跟他们竞争,觉得赞扬一下他们取得的成绩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危害;何况,大家都知道,对一个自己并不畏惧的对手予以赞扬往往是阻碍你真正的竞争对手成功的一个很好的办法。不过这种想法未免把人的本性看得太差了,我无论如何不想被指责为一个可鄙的愤世嫉俗的人。后来我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结论,明白一个年龄超过普通人寿命的作家之所以会得到普遍的颂扬以慰余生,是因为凡是聪明人过了三十岁就什么书都不看了。这样在他们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他们年轻时所看过的书就都显示出光彩;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就把越来越大的优点加到撰写这些书的作者头上。这个作家当然得继续写作,必须不断出现在公众眼前。他不应当认为自己只要写出一两本杰作就够了;他必须写上四五十本没有什么特别重要性的作品作为那一两本杰作的根基。这就需要时间。他的作品应该具有这样一种效果,即如果他无法以他作品的魅力打动读者,那也应当以其重量使读者感到震惊。

如果像我所想的那样,长寿就是天才,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有人像爱德华·德里菲尔德那样引人注目地享受过这种荣耀。在他还是一个六十岁的年轻人的时候(有文化修养的人士对他抱有自己的看法,并不予以重视),他在文学界不过略有地位罢了;最优秀的评论家赞扬过他的作品,但是话都说得适可而止;年轻一点的人则爱拿他的作品开玩笑。大家都认为他是有才能的,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他是英国文学的一大光荣。后来他庆祝自己七十岁的生辰;文学界这时起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正如在东方的大海上航行,远处出现台风威胁的时候水面掀起了波纹一样;人们逐渐明白在我们中间这么多年一直生活着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而我们大家竟谁都没有察觉。于是在各个图书馆里,读者突然争相借阅德里菲尔德的作品,上百支笔在布卢姆斯伯里、切尔西以及其他文人墨客集中的地方纷纷忙碌起来,针对德里菲尔德的小说写了无数的评论、研究、随笔和著述。有的简短扼要,亲切感人;有的洋洋洒洒,气势奔放。这些文章一印再印,既有全集,也有选本,有的一先令三便士一本,有的五先令六便士一本,有的二十一先令一本。有的文章分析他的作品风格,有的文章研究他的哲学思想,有的文章剖析他的写作技巧。等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七十五岁的时候,人人都认为他有天才。到他八十岁的时候,他成了英国文学的泰斗。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享有这个崇高的地位。

现在我们环顾四周,悲伤地觉得无人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有那么几个七十多岁的人在座位上挺直身子开始注意,他们显然觉得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填补这个空位。不过他们显然都缺少一点什么。

虽然把这些回忆叙述出来花费了很长时间,但是它们在我脑海中闪过的时候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这些回忆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会儿是一件什么事情,一会儿又是早先一次谈话中的片段;现在为了方便读者,也由于我思路清晰,我把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写了出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尽管发生的所有那一切时间已很久远,但是我却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时人们的样子,甚至他们讲话的要点,只是记不大清他们当时所穿的衣服。我当然知道四十年前的人,特别是妇女穿的衣服和现在的式样很不一样。如果我还记得起一点他们的服饰,那也不是我当时生活中留下的印象,而是很久以后从图片和照片中所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