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9/34页)

艾米莉进入了视野,她愁眉苦脸地埋头干着活,穿了一件浅蓝色罩衫似的衣服,就像旧时托儿所里的孩子。她手握一把用细枝做成的扫帚——花园里用的那种,正把地上的落叶扫成堆,在这破损的房子中地面都长了草,现在草上面到处是落叶堆。可就在她用扫帚把落叶扫成堆的时候,树叶又在她脚周围聚集。她扫得越来越快,涨红了脸,拼命地扫。她的扫帚在黄叶、红叶的云团中飞速旋转。她努力要清空这落叶之居所,这样风就不能将叶子再度播撒开了。一个房间扫干净了,又接着扫下一个。可在外面,叶子都积到她膝盖那么高了,整个世界都厚厚地覆盖着落叶,它们从可怖的天空,像雪片一般快速落到各处。世界渐渐在枯死的树叶中沉没,因枯死树叶的堆积而窒息。一阵惊恐向她袭来,她冲动地转过身去看她清扫过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她扫成的落叶堆渐渐要被淹没了。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穿过那些没有屋顶的房间,想看看是否这里或那里还可以遮蔽一下,在这令人窒息的枯死植物纷纷坠落之时,是否还有一个供人躲避的安全场所。她没有看见我。她睁大眼睛朝我这个方向凝视,目光凝滞、惊恐。她只看到残存的墙体既无法供她避难,也无法遮挡咝咝响着飘落的东西。她靠墙站立,倚着那把不管用的小扫帚,看着,倾听着。叶子瑟瑟地落在她的身上和四周,整个世界都在暴降和普降腐朽的树叶。她消失不见了,这个凝视前方的幼小身影,这个鲜亮色彩的小女孩,就像放在橱柜里或陈列架上的一件彩绘陶瓷装饰品,白漆底子上一块艳丽的色彩。随后打开的是育婴室可怕的白色世界,父母卧室的外面——在那里,夏天也好,暴风雨也好,大雪弥漫也好,都存在于厚窗帘的另一边。

都是白色。白色的襁褓、毯子、被褥和枕头。这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色平原上,一个婴儿躺着,被裹得严严实实,手臂都不能活动。婴儿盯着白色天花板看,转过脸看到一边是白色的墙,另一边是白色橱柜的边缘。白色的搪瓷。刷白的四壁。刷白的木头。

婴儿不是独自在那里,有个脚步沉重的人在走来走去,每走一步儿童摇床就晃动一下。咚,咚,那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传来金属碰在石头上的声音。那婴儿抬起头却看不到,继续使劲从湿热的枕头里抬着头,但只好算了,头又落在了柔软、湿热的地方。在她无助地躺着等死之前,四肢都已没有一点力气,除了眼底的知觉,别的全都不剩。此时,她的无力自救状态达到了顶点。那个庞大的脚步沉重的人咚咚走向摇床,床的铁栏杆摇晃着咯咯作响。当那张大脸俯身凑近她时,没有了呼吸的她被从又热又白的床上提起来,抓着她身体的手挤压着她的肋部。她很脏。已经脏了。这说话声不满、憎恨、厌恶。这身体将被包裹起来,弄成这个样子或那个样子,在那些无情的大手之间,就像在厚板上被剁下的一片鱼,或被剥的一只鸡。

脏,脏……对于目睹这一切的我来说,这个刺耳的冷酷词语属于“个人的”氛围,体现了这个世界不可变更的法则。随着这种氛围的坠落,白色、表示厌恶的只言片语、冷淡和窒息的感觉,在一场白色的暴风雨中,木偶们背后的线绳都被猛拉了一下,这场暴风雨把一切都拖拽下去……想象一下,水坝里填满了冰,还有无休止的降雪 ——白色的永久降落;想象一下,房间里填满了寒冷的粉末,水都干了,或者结晶,所有的暖意都潜伏在震动和冻伤人的肺的干冷空气中……呈现了一个父母卧室的场景:房间里的白窗帘让风吹开了,白色带点点的平纹薄纱飘动起来。可以看见窗外的降雪一阵接着一阵,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两张大床被抬得很高,都抬到了从地面到有压抑感的白天花板高度的一半。两张大床都睡着人。母亲睡一张,父亲睡一张。房间里出现了一个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一张儿童摇床,又是白的,一种冷冰冰的闪光的白色。这张摇床也很高,尽管不像那两个庞大人物睡的高塔似的床那么高,但还是够不到它。一个白色的身影匆匆跑进来,她的胸部还没到发育阶段,呈硬实的斜坡样。一个包裹起来的东西从摇床里被举了起来。在床上两个人露出鼓励笑容的同时,包裹起来的东西被抱过来,送到了她的脸前。它散发着气味,这些怪味刺鼻、危险,像无形的剪刀,或者硬邦邦折磨人的手。这个世界上没人(除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感觉过的凄凉和孤独,此时她感觉到了,强烈的痛苦向她袭来,致使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先是眼睛盯着那个东西,接下去盯着穿白衣的保姆,然后盯着在各自床上微笑的母亲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