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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西方替代寡头的南方,为新教徒的天命观开辟路径。这种天命论以选民的道德优势和特殊责任为基础,本质上蕴含着宗教战争的设定。每一个恺撒身上都有十个马略,每一个林肯身上都有十个克伦威尔。选民的共同体不仅有边界,而且边界比其他的共同体更难跨越;但他们负有普世的使命,以帝国主义为群众性信仰的自然归宿。清教徒的帝国主义格外理想主义,又格外残酷。罗马元老-哲人的帝国主义以优劣为基础,歧视和奴役是宽容和放任的必要条件;而以色列先知-战士的帝国主义以善恶为基础,公义和审判是自由和平等的必要条件。美洲的罗马人只需要建立有德性公民的共同体,统治没有德性的外邦人;而美洲的以色列人必须用自己的血洗自己的罪,背起救世主义的十字架。只有一种力量能够跨越习俗和利益造成的德性差异,那就是如火如荼的信仰和牺牲。神学家林肯是洞悉人性的感情炼金师,深知奉献和融合的期望深藏在理性的内核中:只有在神意决断的电光火石之际,共同体才能诞生或重生;只有在鲜血代替墨水解释宪法的政治学奇点,边界条件才能重新设定。然而,僭越神权的凡人有祸了,创造历史的人注定要为他创造的历史献祭,正如名师要为他铸就的名剑殉身。

新教徒的天命战胜了罗马人的天命,因为美国自始就是救赎之国。信仰与自由体现于历史,就是一手持《圣经》、一手持枪的天路客。选民的共同体不是血缘和地缘概念,核心价值就是他们的核心利益。离开价值,根本无法界定什么是利益,什么不是利益。山巅之城是万国的引路人,救世的焦渴在选民的血液中流动:信徒活着不是为了研究福音书,而是为了活出基督;美国存在不是为了研究政治哲学,而是为了照亮世界。只要美国忠于真正的信仰和真正的自由,引导以色列民出埃及的万军之主耶和华就不会抛弃他们;而只要美国抛弃了真正的信仰和真正的自由,神的荣耀就会离开他们。林肯除了焦虑自己有没有站在上帝一边,其他什么都不焦虑。他对黑人政治德性的评价其实并不高于卡尔霍恩和道格拉斯,但他信任上帝的公义胜过信任人类的智慧。如果奴隶制是罪,美国人的血就是赎罪的价。只要认罪,任何罪人都不会遭到抛弃。在人不能,在神都能。如果畏惧赎罪的价超过畏惧耶和华,这种心中无神的智慧就像亚希多弗(Ahithophel)为押沙龙设计的锦囊妙计一样,将会毁灭自己和邦国。美国通过林肯选择了敬畏耶和华的智慧,也就赢回了解放或征服世界的使命或资格。

罗马的乡土爱国主义依托于地方和宗族,依靠习惯和血统延续,容易随着私人记忆的中断而灭亡,扩张不能超越其天然疆界和生命源头太远。伯里克利、奥古斯都和哈德良对公民血胤的焦虑,证明了古典共同体的高贵和脆弱。南方的记忆之花留恋弗吉尼亚的甜香烟草,很难将那不可名状的秘传知识留给世界。波尔克的大美洲合众国将会止步于两洋之间,将七海拒之门外。七海属于大英帝国,英雄美人和田园牧歌属于美洲合众国。世界将失去威尔逊主义,而合众国永远不会超出大英帝国的仆从。美国不会吸纳自己的有色人种,当然就不会强迫欧洲解散其殖民帝国。肯尼亚、罗得西亚和南非将会成长为不亚于雅典和弗吉尼亚的伟大共和国,跟她们的姐姐美洲合众国一起辅弼母亲大英帝国,左手仲裁欧洲列强的纠纷,右手保护亚细亚的顺民。英格兰和英语列强将会继承罗马-意大利同盟的荣耀,远远超过今天这个没有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世界;但伯里克利和加图的德性无法教化蛮夷和顺民,造就普遍同质的共同体基础。公民-帝国统治者的德性早晚会消磨殆尽,在东方腐蚀和蛮夷侵凌的夹攻下灭亡。事实上,从犹太基督教-日耳曼习惯法文明的角度看,奴隶制只有两种意义:东方腐败势力对西方的入侵,古典文明-人文主义旧世界在基督教新世界的复辟。新罗马通过了试炼,正如旧罗马没有通过试炼。

古典爱国主义的实际意义就是公民德性共同体的排外主义,在南方自然会表现为针对非欧裔居民的种族隔离。19世纪的加利福尼亚州议会认为华工是不可同化的危险移民,无非证明他们信任经验知识超过抽象的宪法理论。21世纪的议员觉得应该向称职的华裔美国公民道歉,无非证明政治德性不是遗传和血缘的产物而是习惯和经验的产物。一百多年的熏陶足以改造民德,更新认同。格兰特总统劝告李鸿章,让华人移民到南洋去建设新广州或新上海。他真正的意思就是,听任美国西海岸产生太平天国或三合会黑手党政权,超过了美国人能够容忍的限度。林肯麾下有大批既恨奴隶制又恨黑人的共和党,对利比里亚建设寄予厚望。他们真正的意思就是:一个不可能完善的黑人共和国在非洲是伟大的进步,在美国就是难以忍受的包袱。林肯私下的看法其实相去不远,但他最终将信仰置于经验之上。在信仰与经验之间,斯蒂芬斯和亚里士多德都作出了相反的选择。他们多多少少相信:某种来库古和努玛的智慧能够行使诸神的特权,发明共同体的德性和边界。先王以神道设教以后,此后的凡夫俗子不得僭越。这是人文主义者的典型做法,王莽、刘秀和汉代的谶学家都是这样做的。以色列先知的传人不可能体会不到这种智慧的多神教性质,只能相信任何不以敬畏耶和华为起点的智慧最终都将证明为愚拙。政治德性是上帝完成其神秘计划的工具,人的智慧不能妄断。如果天命有此必要,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上帝多次拣选卑贱软弱者为工具,借此教育强者和智者:人间的一切财富都算不了什么。今后,他肯定还会这么做。如果自由民的共同体能作为工具荣耀神,这是好事;但如果自由民狂妄到自以为神少不了他们的德性,那他们就有祸了。晨星之子路西法之所以堕落,就是因为类似的骄傲。伟大的天使长曾经是众天使当中最美丽的,如今只能在地狱里称王。在这种根本性的路线斗争中,实证主义和利益交换的逻辑一文不值。是是非非,唯有诉诸神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