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往事](第6/11页)
眼看天幕渐暗,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宁博一开始的万丈豪气被无情苍白磨蚀殆尽,他开始不停地追问成子还剩多少路。
成子安慰他说,还有30 个弯就到了……结果走了40 多个弯,仍然没有任何抵达的迹象。
宁博嘴唇发紫,再次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怕这个年轻人过度惊慌,赶紧说刚才记错了,还有20 个弯肯定就能到。三人就这样一直在山里绕弯,任凭风雪把希望之光渐渐吹灭,没有任何办法。
成子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思考“死”这个字。
刚开始雪只没过小腿,后来到膝盖,然后是整条腿,需要用双手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前进。他身上的西装早已被雨雪打湿,里面的抓绒衣也隔不住水汽,人却没有感到多么寒冷—恐惧和对生存的急迫渴望充斥着他们全部的思维。
雪沁到裤腿里结了冰,走一段路就必须停下来把冰掏干净。三人的间距越拉越大,渐渐地就看不见人影了。落在最后的宁博有些害怕,大声叫了一声“成子!”—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雪山顶上的乌云最先回应了他的呼喊。云越压越厚,发出沉闷的低吼。地面开始战栗,积雪瞬间从山顶倾泻而下。
雪崩!
宁博忘了徒步雪山最大的禁忌,大祸临头了。
巨大的雪的洪流裹挟着动能狂奔而来,几乎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自然的威力在这一时刻展露无遗,三人根本无处可逃。忽然间的变故让人傻在了原地,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由远及近。
……
或许是上天有意眷顾他们,雪球奔落的路径并未与他们重叠,微微的一个曲线后,咆哮着向山谷涌去。雪崩过后,三人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成子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后来成子说:“脑子里‘铮儿’的一声响,瞬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雪山轰鸣几乎完全没听到。”
我问他:“说实话,你尿了没?”
成子说:“不知道……浑身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汗,和雪崩一样,瞬间就全涌了出来,从胸口到小腿全是汗。”
恢复平静后,山谷已被落雪填塞为小山丘。三人哆哆嗦嗦地翻过积雪,脚下暄软得如同棉花。
宁博真的畏惧了,他带着哭腔说:“咱们回去吧!”
成子咬着牙说:“都走了这么久,只剩下三分之一路程了,不如就再咬牙坚持一下。”
其实成子心里知道,他们大概只走了一半路程而已。
左右是个死,西北人的悍劲儿上来了,成子心想死也死在朝前走的路上!成子看到宁博仍有退意,二话不说把他的登山包连同所有装备扔到雪丘后面。宁博没有反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成子攥起他的手用尽力气喊:“我们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干吗要再回头?山神刚才都不收我们,那就证明老天一定会留我们一命!……要是能活着出去,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是死在山里……大家一起结伴做鬼!有什么可怕的!”
成子组织过罢工,组织过旷课,情急之下民勤口音脱口而出,一番激励之下,宁博终于红着眼圈同意继续上路。
这时出现了一个黑点儿,是一辆老旧的带篷卡车,蜗牛一样蠕动在雪中。成子的同事二话不说就爬到卡车上,无论如何不肯下来。卡车上堆满了木头箱子,实在没有地方再多容纳半个人,于是成子和宁博决定撇下卡车,继续徒步往前走。
翻过雪丘,就把雪崩的地方抛在身后了。成子掏出临行前向我借的相机,那是个当年还比较稀罕的小数码相机。他想拍张照纪念这惊心动魄的瞬间,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有生之年遇上雪崩且幸存下来。然而按下快门时,相机却无任何反应,琢磨了半天才发现天气太冷,快门已经被冻住了。他心里开始纳闷,怎么自己身上不觉得太冷,浑身只有麻木和微疼。
走了没多久,成子和宁博发现一群牦牛被困在雪地里,它们躺卧在一起,仅凭全身厚实的毛发抵御那骇人的严寒,牦牛睫毛上有冰,鼻孔的白气一呼出就笔直朝上散开。像是一堆会呼吸的铁雕,而不远处又是一次雪崩的残迹。
咬牙翻过第二个雪崩的地方,他远远看到同事甩开膀子、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原来卡车蠕动后,没多久就因积雪太厚无法前进,车上的人发现那位同事身上不仅没带干粮也没带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继续留在车上!生死眼前时,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显露无遗,那位同事无奈只能下车来找成子和宁博,希望他们没有走得太远。怎料在雪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了一通,举目之间苍天白雪,哪有半个人影?他正在心惊,看到牦牛困于雪堆,想着周围或许会有牧民。心怀半点儿希望,紧赶慢赶走了一程,突然看见两个人影,激动得就差大哭一场,死命发力追上。他委屈地拉着成子的衣服,几尺高的汉子抽泣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