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9/24页)

“她的脸就看上一眼应该不碍事吧。既然没什么好害羞的,就没有故意不看的必要吧。”春之助在心里自言自语,然后下决心朝夫人那边看去。或许夫人认为这种场合女人和孩子不该插嘴,所以坐在餐桌主人对面的夫人,始终双手搁在膝盖上一语不发。春之助对于发型的名称、服装的质地一窍不通,也不曾看过源之助的戏剧表演,仍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是一个有气度的女人。然而,由于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夫人的风范,使缺少社会经验的春之助没能从她身上识别出一丁点儿曾经当过艺伎的痕迹。而且,他和自己以往了解的众多女人也有着很大的不同,乌黑的头发浓密,皮肤细腻光滑,眼睛大且轮廓分明,但凡女人长得俊美看上去就显得聪敏伶俐。眼前的夫人装出一副恭谨的态度,低头端坐,看上去显得特别聪慧,深思熟虑,通情达理,甚至令人想到她是一位具有绝顶聪明头脑的女人。倘若这一位容貌妖艳的女子使用和自己一样的日语交谈,用同样的表情或哭或笑,那就简直是太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了。而且,这种想象中的现象,居然立刻成真。春之助与老板的谈话一结束,夫人就眨了眨她的大眼睛,迅即扫了扫两人的脸说:“老爷,濑川先生怕是还没吃饭吧。那就请他们在这儿一起吃吧。”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们是吃过晚饭后才来拜访的。”钦三郎急忙后退。

“应该是吃过再来的吧。我家的饭开得特别晚。”吉兵卫很自然地否决了夫人的提议,“我们也该把这些收了。”他喝干了杯中酒,阿久就拾掇起餐桌来。

夫妇俩刚才一边用餐一边放肆地品评今晚的菜肴。老板说今晚上桌的菜肴中做得最好的就是照烧鰆鱼,阿町表示赞同,又说:“这么说已经有好一阵没吃鸡肉松了,明晚叫阿新做来尝尝。”好一阵子话题集中在食物上,钦三郎也介入了议论,说起一年之中什么季节什么鱼、贝类最美味。春之助的父亲虽穷,毕竟还是地道的江户人,这方面还挺有些知识和感觉,能巧妙地和老板侃得上。阿町突然发问:“咸鱼子干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以此为话头,他们陆续谈到海胆、腌制香鱼、咸海参肠的制作方法及产地,不过主要发表意见的还是吉兵卫和钦三郎两人,这些食物,春之助大都闻所未闻,也没有见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兴趣倾听。可是,阿町就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哎、哎”感叹的叫声,还时不时发出离奇的提问,暴露了她未受过多少教育的事实。

“这么说老爷呀,偕乐园的中国料理不是有一道菜叫作龙鱼肠吗?有人说那是龙的蛋,是真的吗?”

听到阿町的提问,主人一点儿也不奇怪,极其认真地、悠悠然地答道:“那大概是香肠做的吧,与西式菜中的香肠是同一东西。”

“可是我问过那儿的老板,他回答说是龙的蛋啊。中国还是有龙的吧。”

春之助听了不禁一个劲地微笑,只好低着头强力忍住鼻子发出的哧哧声。刚才起就在静静观察夫人的谈吐,此刻对她的尊敬也渐渐在脑中烟消云散了。等到“龙之蛋”的疑问提出后,他实在不能不感到极度轻蔑和滑稽了。如此娇美聪慧的外表与这般低劣愚昧的精神内在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无论对容貌还是精神而言,实在是相当可悲的矛盾。当他偶尔想到矛盾之时,便对这位夫人所代表的“女性”整体萌生出强烈的鄙视感。物质的过剩和灵魂的匮乏,将这两种不均衡的现状集于一身的就是女人。因此,女人就像会向一边倾斜的天平,是一种不稳定的存在。春之助前不久读过审美学,记得“谐调”就是美的重要因素之一。要是果真如此,便能够论证这种不谐调的女人是不美的。那么老板吉兵卫又为什么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和浪费大把的金钱与这个女人同居呢?而且——或许——他还爱恋着这样的女人呢。那么做为何能使他引以为乐呢?说到底,大概他也是一位缺少理想、只重物质不重灵魂的商人吧。如此一想,春之助不仅对阿町夫人,甚至一开始对主人的判断也被颠覆了。“认为他们夫妇俩多少值得敬佩,实质上是高看了他们。只是外表看上去高尚,可内在的低俗与其他大人并无两样。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尊重与顾忌他们。既然有朝一日我会来这个家庭当家教,那么,不光是对小孩,对大人也得用自己的德行来加以引导。”他的心中怀着如此值得称道的抱负,当天晚上和父亲一起回到了药研堀的家中。

又过了四五天,就在中学新学年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春之助作为别馆的书生住到小舟町去了。他只带了两三件替换衣服,其余都是重要的藏书,把中国提包塞得满满的,由人力车拉了过去,父亲也陪着相送。玄关后面六铺席的房间是他的,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随时入住。钦三郎向三位女佣一一介绍了自己的儿子,并恳请她们“以后多多关照”。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关照儿子:“那我就回去了。没能见到老爷和夫人,你帮我问候吧。我没有什么特别要对你说的,上次老爷说:‘这孩子气色差,身体看上去不大好。得让他多保重。’所以,你尽量好好学习,别弄坏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