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具体的激情(第3/4页)
在扬之水和她所关心的名物之间,存在的是一对一的学问。她曾写过一篇短文叫做《穿心合》,写一件女儿家小玩意的流变,“小小的合子做成圆环式,可以上下开启,一条手帕从合子中心穿过,然后结在手帕的一角,揣在衣裳袖子里,随身携带。合子里放什么,可依各人所喜,香末,花红,或其他心爱之物,皆无不可。至于盒子的盒,依古人的写法,是该写作‘合’的,而这三个字放在一起,很有点儿刻骨铭心的感觉。”《春秋繁露》里所谓“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大体可作为扬之水名物学的伦理依托,她相信那些存在过的名都生于人世的真实之物,就像女儿家藏在箱底的糖纸和手绢,枯燥耗时的考证之学遂在这样对微物的爱惜中转化成有温度的生命之学。
而这种生命之学,这种对于具体实物的激情,其实也正是文学的根基。
古罗马贵妇人用长长的金簪装饰她们的头发,但令小说家巴尔扎克感兴趣的,是这作为小物件的金簪在当日生活中究竟会派上怎样具体而微的用场。与之类似,扬之水也有她持之久远的与文学相关的“物恋”。她写过一篇近于自白的文章,谈她对张爱玲的喜欢,和对物的迷恋,“我喜欢她对物的敏感,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贴恋’……我喜欢这种具体,也可以说是立体。如同我读诗,喜欢白居易、陆游、杨万里、厉鹗,尤其喜欢白、陆的琐碎,他们的诗竟好像日记一样纪录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琐细细。当然也喜欢李贺、李商隐,李商隐诗的所谓‘朦胧’,多半是出自对‘物恋’的经营。对物的关注,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写作方式”(《物恋——读张随笔》,引自扬之水《物中看画》第172页),但在喜欢之外,她又明白自己的限制,“大约一种物恋是用来看取人生,另一种是打捞历史”,她于是把前一种交给张爱玲,自己去担负后者。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这部新书里,作者终于完成的,是某种巴尔扎克式的宏大工作,即通过对细节和小事情的研究,如老镶嵌工般极其耐心地组织材料,构成了一个充满整体感、独特性鲜明的生活世界,而这样的工作,这样对于一个已失去的、绚烂而具体的生活世界的还原,我们的当代文学从来没有完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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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两年,作者在《书城》杂志不定期连载《看图说话记》,以古诗文中涉及的名物为纲,以平日留心搜集的器物图画和文物照片为目,用平生所学,为自己经眼的古诗文通行笺注本中的相关疏漏和错误做补正,我读下来,觉得真是受益良多。大抵此种工作,文博考古学者或不屑为之,大专院校治古代文学的教授则无力为之,沈从文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对此予以痛陈,说“事实上博物馆有上百万实物睡在库房中,无人过问。教书的却永远是停顿到抄来抄去阶段”,他希望搞文学的人也去关心文物,这“将会更深一层理解古人写文章用字遣句的准确明朗处,以及生动活泼处。只可惜许多读书人还是乐意在古人四句诗中用字措辞含意下功夫”。
因为文学之“文”,不仅仅是文字之“文”,也是文物之“文”。对这二者的贯通,我相信会是扬之水给予今日喜欢文学之普通读者的最大启迪。“中国学问有二类,自物理而来者,尽人可通;自心理而来者,终属难通。”作者曾引黄侃的话形容其师孙机先生的治学。昔日钱锺书著《管锥编》,近万种书籍的征引,儒道释西四种文献结构的穿插,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其落脚点和成就,其实正在于由“终属难通”的“心理”而入文学,在我视野里,《管锥编》当是1949年以后最好的文学批评著作。扬之水读书的入门书即是《管锥编》,某种程度上,她日后虽从孙机先生治名物,却始终不离诗文,隐约有与《管锥编》作者殊途同归之意,即从“物理”而入文学,当然这条“尽人可通”之路施行起来同样千辛万苦,非一般人所能完成。
可以举一个与《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相关的例子。《看图说话记》第六则“金条零落满函中”,提到温庭筠《咏春幡》诗中的“玉钗风不定”句,其中所附唐五代墓出土的“银鎏金镶玉钗首”、“金镶玉步摇”、“金臂钏”等图,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第一卷中都曾出现过,但两处文字迥异。大体而言,彼处是以饰物分类描述和演变为主线,诗句只作为辅助的点缀,而《看图说话记》的文体却是以诗句作经、饰物作纬,经纬交织,优游自如,似乎更为好看。如:
即以钗之袅袅,香步徘徊之际,便好似风中轻飏。则飞卿之“风”,不如说是唐钗之风……诗与物在此因缘际会,因缘即在原本是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