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以及男人的爱(第9/18页)

罗杰环视着书房四周的书架,像在寻求其他的可能。他已故的养父——韦克菲尔德牧师,是个很不错的业余历史学家,而他酷爱收藏垃圾的习惯也很糟糕。书信、日志、小册子、大报,各种古董书籍和当代文献,全部摩肩接踵地挤在书架上。

罗杰犹豫了一下,接着,他的手落在身旁桌上的另一摞书上。那是弗兰克的书,是他一生颇为杰出的成就,起码从封套上印着的赞誉之词来看是这样。

“你读过这一本吗?”罗杰拿起名为《詹姆斯党人》的那本书,问我。

“没有,”我喝下一大口柠檬汁,稍微镇静了一点儿,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没有,我没法儿去读。”自从归来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去看任何关于苏格兰历史的资料,尽管十八世纪正是弗兰克的研究方向之一。心中明白詹米已死,不得不面对没有他的余生,我努力逃避任何令我想起他的事物。那是一种徒劳的逃避——布丽安娜的存在每天在那儿提醒着我,忘记他根本没有可能。但我还是无法去读那些关于美王子查理的文献——那个无能透顶的年轻人——也受不了任何关于他的追随者的书籍。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你可能知道这里是否存在有用的信息。”罗杰顿了顿,颧骨上的红晕更深了,“你——呃,你丈夫——我是说弗兰克,”他仓促地补充着,“你有没有告诉他……呃,关于……”他的声音缩了回去,尴尬地哽在喉中。

“那个,我当然说了!”我尖锐地回答,“你觉得呢——消失了三年,我就闲庭信步地走进他的办公室,说一句:‘哦,你好,亲爱的,晚饭想吃什么?’”

“不,当然不是。”罗杰赶忙嘟哝道,一边回转身去,紧紧盯着书架,脖子后面映出窘迫的深红。

“对不起,”我一边说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你会这么问很正常。只不过——我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远远没有愈合。我惊恐地发现那伤口其实仍旧皮开肉绽着。我放下玻璃杯,把它搁在手肘边的桌上。如果我们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需要一杯比柠檬汁浓烈得多的东西。

“是的,”我说,“我都告诉他了。关于巨石阵——关于詹米。关于一切。”

罗杰怔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接着,他半转过身,只让我看见他侧影强健而清晰的线条。他没有看我,俯身注视着那些弗兰克写的书,封底照片上的他清瘦黝黑,俊朗地向后人微笑着。

“他相信你了吗?”罗杰轻声问。

我感到嘴唇上的柠檬汁有点儿黏,舔了一舔才开始回答。

“没有。”我说,“起先没有。他觉得我疯了,甚至带我去心理医生那儿检查。”我放声笑了起来,但又马上打住,回忆让我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斥了当时的愤怒。

“那,后来呢?”罗杰转过来看着我,他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剩下的是眼里好奇的影子,“他后来怎么想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

因弗内斯的这家小医院里充满了陌生的气味,闻着像苯酚消毒水和浆粉。

我无法思考,也尝试着不去感觉。比起当年涉险踏入过去,归来之旅要可怕得多。因为去时,关于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等种种问题,有一层质疑与不确信一直庇护着我,而我始终生活在希望里,希望得以逃离。而今,对于身在何处,我已经再明白不过,对无路可逃的事实也确信无疑。詹米已经死了。

医生、护士努力和言善语地照顾我的饮食,但我的世界里除了悲痛和恐惧已容不下其他东西。对他们的问题,我回答了我的姓名,便不再开口。

我闭目躺在洁白的床上,十指交叉紧紧地护住脆弱的肚子。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穿过巨石阵之前的所见——雨中的沼地和詹米的面容。我知道,如果看久了周遭的那些新事物,脑海里的这些影像会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将是护士的身影、床头的瓶花等索然无味的东西。我用一只手的拇指偷偷地按着另一只手的拇指的根部,享受着那个小小的伤口带给我的隐晦的慰藉,那是我让詹米用小刀刻下的一个J字——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最后一触。

如此的状态一定持续了很久。我时不时昏睡过去,梦见詹姆斯党起义的最后几天——又一次看见树林里长满了深蓝色真菌的死尸;看见卡洛登公馆阁楼的地上垂死的杜格尔·麦肯锡;看见泥泞的战壕中,那高地战队衣衫褴褛的士兵,沉睡在屠杀降临之前最后的那个晚上。

偶尔,闻到消毒水的气味,或者听见安抚的轻声细语,我会惊叫着、呻吟着醒来,因为这些气味和声响与我梦里回荡着的盖尔语的叫喊声实在格格不入。不久我又会沉入睡梦,把伤痛牢牢地握紧在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