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战役打响(第7/8页)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现在看来如此清楚,当时却从来没想过。他不知道,这些想法总是想破门而入,但他总有一个好理由将其拒之不考虑:也就是,一旦接受了这些想法,就等于把他整个生活网全打碎,取消他之前所做的几乎每一条决定,还要像个婴儿一样一切从头起步。如果他接受了这些想法,那就要面对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为了“某些事”,就总有不计其数的“某些事”要干,这都让他无暇思考这些问题。现在,他没什么可以遮眼了,因为再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他们会吊死他。他的故事行将结束。现在把自己的生活网打碎也没什么,因为他用不着了;他再不会有负于真理了(尽管是通过痛苦的决定和重建才实现的)。迫在眉睫的死亡会带来这种效果,副总监和弗洛斯特教授大概没有想到。
马克心头现在一无所想。他回望人生,没有羞愧,却对自己的一生如此枯燥有种厌恶之情。他看到自己,还是一个穿短裤的小男孩的时候,躲在木栅栏旁的灌木丛里,偷听梅特儿和帕梅拉说的话,并努力不去想他其实对偷听到的事情毫无兴趣。他看见自己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喜欢在星期天下午和“铁腕”的那些运动健儿们待在一起,其实一直都很怀念和皮尔森的那些悠长的漫步(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抛开皮尔森时,真是痛苦不堪。他看见自己在十多岁的时候,费力地读那些无聊的成人小说,喝啤酒,其实那时真正喜欢的是约翰·巴肯[5]和姜汁汽水。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去学习每个吸引他的圈子的暗语,没完没了地花精力学习那些他其实觉得很无聊的事情,以及那些他不懂的知识,几乎大义灭亲般地抛下了每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事物和人,可悲地努力假装他真正会喜欢上“铁腕”、“进步派”或者“研究院”——这一切他都想了起来,让他心碎。他什么时候做过他想做的事?什么时候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玩过?甚至什么时候按自己的口味吃喝过?他的生活如此平淡枯燥,让他顾影自怜。
要是在平时,他马上就会想到并且会立即接受,这枯燥而一无所获的一生,就该责怪不由他所控制的时运,以此自解。该怪的是“这套体系”或者父母给他的“不良基因”,或者是这个时代太古怪。现在,这套理由他一点也没有想。他所谓的“科学”观点,自己也从来没有全身心地信奉过。那只不过是他脑中的思想,是他示人的形象的一部分,可现在这个示人的形象也土崩瓦解了。他无须思考就知道得清清楚楚,选中了浮光掠影、一无所得的生活,没有任何其他原因,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突然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此事——也就是他的死——对珍是件好事。他一生中四次有外人闯人他的生活,他们不是来自他这个枯燥窒息的环境,包括很久之前的梅特儿,中学里的皮尔森,大学时代的丹尼斯顿,最后是珍。梅特儿已经被他打败了,他成了那个得奖学金,谈笑有鸿儒的聪明弟弟。他们其实是孪生姐弟,可是只在童年的短短几年中,梅特儿还算是个姐姐,那之后一直到现在,她反倒更像个小妹妹。马克已经把她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卫星:马克在职场沉浮,对梅特儿详细讲述他加入的那些圈子,看着梅特儿瞪大疑惑的眼睛,说些孩子气的话,乃是他工作真正的快乐之源。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梅特儿已经不再会反思想到,除了这种枯燥窒息的气氛,还有别的生活。这朵鲜花本来安全地生长在庸人之间,现在连自己也变成了庸人。皮尔森和丹尼斯顿被他踢开了。现在他第一次明白,他内心本来打算对珍做什么。如果他一帆风顺,如果他真的实现了抱负,珍就只能被金屋藏娇了——深居简出,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貌似天仙的女人是谁,又为什么她一言九鼎。啊……现在这样对珍更好。在马克现在看来,珍在内心似乎有充满欢乐的深邃水井和丰美草地,有清新的河流,销魂的欢乐花园,他自己无法进入,却可以毁了这一切。珍是和他不同的人——就像皮尔森,像丹尼斯顿,像丁波夫妇——他们都会自得其乐。珍和他不一样。能摆脱他,对珍是件好事。
此时,监房的门锁传来转动钥匙开门的声音,刹那间这些思绪烟消云散;对于死的自然恐惧卷土重来,让他喉咙发干。他勉强站了起来,背靠着离大门最远的墙边,瞪大了眼睛,似乎他只要盯着来人不转眼珠,就能躲过绞刑。
进来的却不是警察,而是一个身穿灰衣的人,当他迎着灯光盯着马克时,夹鼻眼镜反光得模糊一片,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马克马上就认出了他,知道自己身在伯百利。不过让马克眼睛睁得更大,甚至吃惊地忘记了害怕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发现。那是因为此人的面容起了变化——毋宁说是在马克眼中起了变化。一方面来说,弗洛斯特教授依然一如往昔——尖胡子,洁白无暇的前额,有棱有角的面容,还有明朗却冰冷的笑容。但让马克困惑的是,他过去怎么就没看出此人某些异常明显的特点,在他身边,换了任何小孩都会畏畏缩缩,任何狗都会退到角落里,狗毛倒竖,龇牙咧嘴。就算是死亡也没这一点吓人:仅仅六个小时以前,他还多少对此人有所信任,甚至觉得有他陪伴不孤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