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7/8页)

摩亘感觉自己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他透过亥尔的眼睛看见小屋,看见自己站在阴影中,表情惊讶。亥尔脑海深处的记忆之泉源源不绝,他迟疑着一把把掬起。他看见一个有着阳光发色的年轻女子,知道那是艾雅,她正看着别人将木材浸水、弯曲,要用那些木材来搭建她新家的墙。他看见一名有着狂野白发和灰金眼睛的巫师赤脚站在雪地里,大笑着变成一只瘦狼。他看见欧斯特兰的隐秘世界:雪堆下一处温暖的狐狸洞穴里,挤着好几只红毛小狐狸;猫头鹰的窝筑在一棵空心高树里;荒芜寒冷的内地荒野,一群快要饿死的鹿;一间农夫的简单房舍,朴素的墙上挂着亮闪闪的工具,几个小孩在炉火前像小狗般打滚。他沿着亥尔的行迹穿过王国,有时是动物的模样,有时是一名有点富裕、有点愚笨的老头,敏锐的头脑透过看似惺忪的眼神收集知识。他开始认出一些亥尔去过的地方,明白他四处漫游的范围不只限于欧斯特兰境内。亥尔脑中出现一栋熟悉的房子,摩亘一阵大惊,跌回自己脑海里,因为他认出了自己家门口。

摩亘问:“你什么时候……”他声音沙哑,仿佛刚睡醒。

“我听说了克恩和无名之物的故事,十分好奇,便去赫德找他。我都忘了这事了。你做得很好。”

摩亘重新在岩石地板上坐下,身体的需求似乎很模糊,与他无关,仿佛出自他的影子。炉火熄灭,又熊熊燃起,渐趋微弱,重又熊熊燃起。石屋里变得暖和。摩亘进入胡堇的脑海,发现他无言的话语,还跟他一起抱怨肚子饿,这让他那双雪麟眼中露出惊讶的笑意。而后亥尔占据摩亘的头脑,不停探查,教他刺穿别人锁住的心智,教他防守自己的心智,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和回避。最后摩亘已经累得快要大发脾气,但还是超越自己的极限,厘清自己的思绪,再度尝试。亥尔放开了他,他感觉汗水流下脸庞和后背,感觉自己连在热气中都不住发抖。

“多久……我们多久?”他的喉咙干渴不已。

“这对我们来说重要吗?胡堇,拿酒来。”

胡堇手拿一个杯子在摩亘身旁跪下。男孩满脸倦意,眼底下有黑眼圈,但那张静如止水的脸仍响应了摩亘一丝微笑。小屋里全是烟,一片朦胧,摩亘看不出屋顶的洞外是白天还是夜晚。胡堇把门打开一会儿,凛冽如刀的风夹杂着雪花猛吹进来,屋外的世界一片漆黑。摩亘手臂上的汗水凝结成冰,他开始打起哆嗦,胡堇便关上了门。

“再来。”亥尔轻声说,像只猫一样又溜进摩亘脑中。摩亘措手不及,摸索着回忆亥尔之前教他的东西。漫长的许多个小时再度展开,摩亘努力挣扎,不是躲开亥尔的刺探,就是想办法进入亥尔紧封的脑海。胡堇像个影子似的一动不动,坐在亥尔身旁。有时候摩亘看见他躺在岩石地板上睡觉。有时候在他筋疲力尽离开亥尔的脑海时,那双紫色眼睛会转向他,他穿过那双眼睛看见雪麟的形影。接着他开始在胡堇坐着的地方看见一头雪麟,他不确定是胡堇把这思绪放进自己脑中,还是那男孩在人形和雪麟形体间变来变去。一度他看向火堆对面,看到的不是亥尔,而是匹精瘦的灰狼,有一双带着笑意的黄色眼睛。

他用掌根揉揉眼睛,亥尔又回来了,对他说:“再来。”

“不。”他低声说,感觉心智和身体都逐渐离自己而去,“不要。”

“那你就离开。”

“不。”

烟像一阵风笼罩住摩亘,他似乎隔着一段距离望着自己,仿佛那个几乎快看不见东西、虚弱得没力气移动的人跟自己毫无关系。胡堇和亥尔像是烟雾做的,忽而是国王和巫师之子,忽而是狼和雪麟,注视着,等待着。狼开始朝他走近,愈来愈近,绕着他转,眼里燃烧着火光,最后站在他身旁。摩亘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打开,掌心用灰涂画出一个图案。

然后狼说:“现在。”

痛楚使摩亘突然回过神来,回到自己。他张开眼,眼睛因流进咸咸的汗水而猛眨个不停,他看见雪麟的紫色眼睛深深看进他眼底。他眼角瞥见刀光一闪,干渴的喉咙撕扯出一个声音。他转身逃出烟雾,逃离那痛苦的疲倦,逃离那刀伤的刺痛,跌跌撞撞地跑到雪麟眼睛外的天地之间。

石墙消融不见,出现的是冬季雪天一色的平坦地平线。他独自站在雪和天之间,倾听风声,嗅闻风中种种气息。他感觉自己内心与背后某处有某种挣扎,有某种思绪在动荡,他摸索着避开它、远离它,逐步深入如今发现的自在的沉默。风从锐蓝的天空中刮来,吹来各种调性不同的气味,他突然都能一一分辨:水,野兔,狼,松树,雪麟。他听见风高声呼啸,知道风势强劲,但吹在身上的感觉却相当模糊。他逃离的那些混乱可怕的声音减弱了,与无意义的呼号的风声混杂在一起,他深吸一口冬天的干净空气,感觉那声音逐渐消逝。风穿遍全身,形塑心脏肌腱,流过血管,将他的肌肉变得无比强健、充满力度。他感觉风正推搡着他,向他挑战,全身蠢蠢欲动的坚实肌肉突然紧绷,开始跟风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