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夜】 襟立衣 [40](第9/10页)
我——
再度得知父亲消息是在大正十一年。
通知我这个消息的,就是牧村拓道。
牧村在这之前似乎在秩父的真言宗寺院担任住持。他信中提到,几年前他收了养子,将住持的位子让给养子后,退隐山林。
牧村——祖父的爱徒在离开教团之际,与祖父的教义——修验教及密宗的混合体诀别。
但由信中看来,他似乎跟我一样,虽叩过禅宗大门,却还是难以改宗。一度还俗之后,重新出家成为真言宗的和尚,可见——他也一样无法逃离祖父的诅咒。
此外……
这封信让我察觉了,离开教团已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
牧村——从我曾经栖身过的镰仓禅寺和尚口中听过我的消息,之后一点一滴地寻找我的踪迹。即使我已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过去,栖身山中,一心向佛,与社会的缘分终究难以断绝。或者——同是受到祖父教义束缚的牧村,打从一开始便看穿不管我绕了多少远路,最后到达之处终究是真言宗吧。
金刚三密会在我离开后几年内就结束了。
失去了所有信徒,教团无以营运,寺庙也拱手让人。但父亲仍然无法舍弃再兴教团的梦想,孤独地进行半诈欺的宗教活动。
或许他应该改行去表演杂耍马戏。
父亲愈来愈堕落,多次身陷囹圄。
他的恶名也传到了牧村耳里。虽早就与教团分道扬镳,但与父亲缘分匪浅的牧村,在见到成为自己信仰契机的教团之穷途末路时还是难过不已,对其象征人物之昭彰恶名深感痛心。落魄的父亲继续丑陋地挣扎,但他愈挣扎情况就愈不顺遂。
最后——父亲在穷困潦倒之际搞坏了身体。
但是这个男人依然没办法放弃梦想。
他做了什么富贵荣华梦,我无从得知,但不论处于何种逆境,他从来不肯放弃教主的头衔。
多么可笑的执着。
父亲最后失去了住家,被赶出市町,在流浪途中倒下,变成半身不遂。
牧村见到身体无法自如行动、完全失去生活能力的父亲的惨状,心有不舍,便收留了他。
父亲那时已无异于乞丐。
但他——仍然不肯放弃象征教主的那件法衣。当牧村凭借着街头巷尾的传闻找到父亲的时候,他还紧抱着袈裟与法器,奄奄一息地躺在高架桥下。
信上写着“至我茅庵已经五年……”。受牧村收留的第五年,父亲病笃。
不知为何,我——觉得很困惑。没想到我对父亲的疙瘩即使经过了二十年,依然完全没有消失。
即使励志修习佛法,这个疙瘩在我心中也未曾消失。
我厌恶父亲。
不——我——
并非如此。
信中又一一记载了底下之事:
令尊偏离六道轮回,陷入天狗道。白河院 [74]有言:修行者不坠地狱,因无道心,亦不得往生——
天狗——
英彦山的丰前坊、白峰山的相模坊、大山的伯耆坊、饭纲山的三郎、富士山的陀罗尼坊、爱宕山的太郎坊、比良山的次郎坊,以及鞍马山的僧正坊——这些都是在炽烈的修行中最后堕入魔道的修行者,是脱离因果轮回,却无法真正获得解脱,受缚于魔缘的一群人。
自傲——
就只需自傲——
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困惑。
7
父亲死了。
就在我来探望他的第三天。
来探望前,我一直以为——身为至亲,相见时亲情会油然而生。但这只是种幻想。当我见到衰老丑陋的父亲,侮蔑之情有增无减。我没有丝毫的感动,只是坐在他的枕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衰弱的容颜。最后——
教主死了。
没有任何价值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亡。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 [75]
为何如此害怕黑暗?
那么早点腐朽,消失不见不是更好?
早点——
——有尸臭。
我嗅闻到腐败的臭气,浑身不舒服地打了个冷战,重新点燃线香。
一缕烟升起。
在线香后方,
——那是,
那是祖父的法衣。
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父亲拼上他的一生守护这件法衣。
祖父的、
父亲的、
拓道的言语于我心中苏醒。
无须道歉/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活佛任谁都当得成/
自傲吧/
但是他自己却还无法做到/
必须让自己相信自己/
否则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
——自傲。
——要自傲,只要变得自傲即可。
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
只有外壳/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那件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