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叁夜】屏风窥(第8/11页)
她不怕。
这样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几年,麻纪怎样都算不清楚。因为她完全不知世事,所以连那是明治几年都不知道。
那是第几年的事?
麻纪被一个男人带离了妓院。不是被赎身,而是逃亡。她逃走了。
她不是想逃离难过的日子,只是被男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拐了。
证据就是,逃脱的途中,麻纪也丝毫不感到内疚。况且妓院的生活对麻纪而言并不难过。
逃到品川后……
男人把麻纪卖到偏僻的妓院——不,娼寮,就这么消失无踪。
男人自以为骗了麻纪吧。
但麻纪不觉得受骗了,所以她也不恨男人,不感到悔恨。或许她有那么一丝、芝麻粒大的寂寞,但也只有这样而已。
只是换了个地方。因为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麻纪在那里待了一阵。
但是那间娼寮被警方查获,倒了。
麻纪也被捕了。
她的同事也都被抓了。落网的妓女被送回各自的出生地。其中好像也有些人偷偷跑去别的店里,重操旧业,但大部分不是换了营生,就是回了老家。
但麻纪无处可归。
也不想再继续赚皮肉钱。
话虽如此,麻纪也已经没了展开新生活的斗志。
俗话说沦落于世,而麻纪的人生完全就是一连串的沦落吧。
她自己也这么想。
麻纪在全东京的花街柳巷辗转流离,最后堕入四谷鲛桥一带。
是一般人称为贫民窟的地方。
那里挤满穷人、不幸的人,那里是活不下去的人生活的地方。
——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
有屋子,也有难以防堵风雨的地板,但没有草席——分租给好几户的房子里,甚至连门板都没有。
明治时代,似乎高呼着什么文明开化、四民平等之类悦耳动听的口号,但那里看不到一丝文明、一点平等。
不过,穷人很坚强。
而且很开朗。
即使有一顿没一顿,也死不了人,因为每个人都赌上那口气,心想岂能就这样死了。
实际上就算只有水喝,人也不会死。到了早上,看到太阳升起,这天就活得下去。只要日头在,总有法子想——他们每个人都这样想。
不过即使身在贫民窟,不工作还是会死。不管怎么贫穷,他们也不是游手好闲。那里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游手好闲而变得贫穷的。每个人都是拼命工作,却仍得不到温饱罢了。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和年轻时候的麻纪一样的。
不管是打零工还是做什么,都是要工作的。若是什么都不做,连水都没得喝。这么一来,人就会死。每个人都想要不计代价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所以都坚强地工作着。
因为穷,所以金钱的重量、劳动的重量更显得巨大。
即使在连门板都没有的简陋小屋挨肩叠背地过日子,只要有日子过,就一定有社会。实际上,聚落里有卖米的,也有卖鱼的;有酒行,也有旧衣铺,也有杂货店和酒家。
聚落里有家庭,也有很多孩子是在那里出生的。他们笑,他们哭,他们生气。
麻纪在那里学到了活着这回事,生活这回事。她总算学到了父母没有教她的事。
现在的麻纪,死老太婆麻纪,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吧。
那么——
或许麻纪年过三十,才总算成了一个人。
然后,当她变成人的时候——不,在变成人以前,麻纪就已经失去内疚……能这样说吗?那大概是半世纪以前的事了。已经过了大约五十年吧。
麻纪工作,做了很多工作。
然后麻纪第一次有了家庭。
没有登记,是同居。麻纪的丈夫是个车夫,脑袋笨,爱喝酒,也好女色,但不是个坏人。
他叫为次郎,个子异样地高。
与其说是喜欢而在一起,更该说是为了活下去而在一起吧。要不然的话……也只能说是缘分了。其他男人多的是,麻纪觉得也不是那个男人有多特别。
大概一起过了两年吧。
不过后一年等于没有。
两人成天吵架。老公喝酒,把女人带回家里,在麻纪面前上演活春宫,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好像……
看到闺女时代的自己。
不过……连门板都没有的大杂院里,别说屏风了,连纸门都没有。当然,老公为次郎……
根本不感到内疚吧。
麻纪觉得,这个男人绝对看不到屏风后头那黑魆魆的东西。这么一想,她莫名地厌恶起丈夫。
厌恶已极,厌恶到受不了。
然后,麻纪被抛弃了。
为次郎明明只是个小车夫,居然和绸缎庄的太太搞上,最后甚至私奔了。私奔之后被抓了还是没被抓、殉情了还是没殉情,麻纪听到种种风声,但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不难过。她一直是一个人,终归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