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9/12页)
他想,假如当初不考大学,将读高中、考大学的机会让给哥哥和姐姐;或者,他没有离开阳城五中,仍然坚守在中学老师的讲台;又或者,他即便到了市府,不是跟着副市长冯开岭那样的领导,那么现在的命运又当如何呢?
在老家,黄一平上面有哥哥、姐姐,他是最受父母宠爱的一个。很小的时候,他就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毛病,比如恐高,怕闻油漆味儿,到了夏种秋收时节皮肤过敏,浑身生出又红又肿、奇痒无比的疹子。那时,父母经常为他忧虑,说是如此娇气将来凭什么挣饭吃,甚至提前谋划让他学个编制竹席的篾匠之类。现在完全可以想象,若是那时他没有读高中、考大学,那么现在也许与哥哥一样,在南方某个城市打工,也许真就做了走村穿户的篾匠。可是,哥哥比自己身体棒,又肯吃苦、能吃苦,木工、瓦工、油漆工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农田里犁地、耙田、收割都是一把好手。而自己哩,恐怕一样也做不下来,或者即使勉强做了,也是个遭人唾弃与不屑的失败者。至于篾匠,眼下农村少有竹林,也渐趋绝迹了。
之后做了老师,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教育局借调,及至后来的市府招考,那他可能还在阳城五中教历史。至今天,最多可能会是一个教导处的主任,或者顶了天当个副校长。黄一平自知,历史是中学里的副课,绝对是二三流科目,不必说语、数、外那些主课,就是与物理、化学之类次强科目比起来,也还差距一大截子。那些主课老师,学生恭维,家长重视,双休、寒暑假在家里开着家教,每年轻轻松松就有十万八万的额外收入,逢到春节、教师节之类的节日,光是购物卡也有一笔不小数目。历史老师,充其量就是一份干巴、可怜的工资而已。
至于到市府做了秘书,若是不跟冯开岭,结果也未必好到哪里,说不定会更加不堪。
在机关厮混这么些年,黄一平已然清楚,别看秘书分成三六九等,最终结局差异很大,决定因素却不是自身能力、水平这些内因,而是完全凭借运气。说白了,再好的秘书,若是没有一系列巧合机缘的帮衬,那一切都是白搭。众所周知,目前阳城机关里有几位秘书,人称某某大笔或才子,都是当年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包括N大中文系里的高材生,真正的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在机关里专司市委全会、政府工作报告这类大材料,每年所撰文稿几堪等身,再难伺候的领导也能轻松拿下,可他们最后又如何?这些善思、能写、聪明、多才的秘书,虽是领导眼里须臾不可离开的重臣,却一直被滞留、雪藏在机关,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在太多机会面前反让满腹才能给拖累、摁住了。倒是那些才能平庸、品德一般、口碑不佳者,无论周围同事多么不喜欢,只要遇到一位气味相投的领导,不几年便借着秘书这块招牌,稀松平常获得晋升甚至得掌重权。因此,秘书岗位的从属性,往往决定了其前途、命运的不自主与不确定。
应该说,前些年跟随冯开岭时,黄一平的秘书业务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且堪称领导与秘书配合默契的一个典范。本来,按照那样的轨迹运行下去,前途非常光明,道路一片平坦。可是谁又料到,后来竟突发变故,让他一个跟头栽了个鼻青脸肿,差点儿一蹶不振。这样的结局,更让他对秘书的前途、命运悲观之极。
现在遇到廖志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将自己从地狱拉回平地,又跃升至九天之上。如此际遇,在黄一平看来还是运气使然。既然命运让他遭遇了廖市长,他就得服从其安排,做一个命运的不贰忠臣。也因此,他将自己与苏婧婧、郎杰克、马婵,包括孙健、徐晓凡、乔维民们的交往,统归于命运的安排而听之任之。
本来,依照黄一平多年官场经历,也曾在内心里有过某种预期与规划——等再过一年半载,自己回到市府也有了些时日,随着大家对换届之事慢慢淡化,或许那时解决副处实职有些希望。而且,对于那个警告处分,当初既然自己主动认下了,也就没有想过会轻易抹掉。没想到,廖志国竟然全给主动解决了。
官场浸润十年有余,黄一平深有体会:像自己这样的下属,对待职务提拔的期许与感受,其实有着非常奇妙的差异。很多书籍、戏文里,说一个人甘愿为某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原以为都是凭空想象、杜撰,实质是客观存在的。过去跟随的冯开岭,也算信任、欣赏自己,也总说考虑提拔、使用问题,却总是一直在设想与规划中徘徊,就像农村里的老黄牛,磨盘旁边放着一筐芳香诱人的青草,却蒙着眼睛让你嗅得到香味吃不到嘴里。那样的情景,起初确实能够吊起胃口,激发不断前行的干劲与热情,可时间太久慢慢就会在期待、感激中丧失耐心,甚至产生忧怨。即使后来某一天终于实现了,内心里也早就丧失了应有的新鲜与感怀。相较之下,倒是廖志国这样出其不意、一步到位的做派,更能让黄一平之流在感觉意外的同时,觉得自己亏欠领导太多,进而心生万死不辞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