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取白云归去说张玉田(第2/8页)
与 玉田的父亲张枢同为西湖吟社社友的周 密, 在其 《齐东野 语》一著 中, 专门有一条“ 张功甫豪侈”, 记述 张镃 生活的奢华, 这可能 是亲得自张枢叙述。 张镃 在南湖园建了一座驾霄亭,用大 铁索悬空吊在四株参天 的古松间, 当风清月白之夜,与客 人乘着梯子登亭,“ 飘摇云表, 真有挟飞 仙、溯紫清之意。” 中国人的最高 理想,大概就 是身化飞 仙, 逍遥九霄,虽 不能 至, 让人产生类似的错觉, 也总是好 的。 登仙之感, 意味着对红尘浊世 的暂忘与 超越, 脱俗即是雅, 驾霄亭提供的是高 雅的审美享受。
而张镃 的同僚王 简卿,则 向时人讲述 了他亲历的张镃 所办以牡丹为主题的一次聚会。 这次聚会, 当时传为佳话:
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 香已发未?” 答云:“已发。” 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座。群伎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伎数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绣牡丹,首戴照殿红一枝(一种山茶花) ,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伎,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百数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一次聚会动用 的名 伎乐工竟达百 人以上, 每饮酒一巡,则 换一批歌伎, 头上 所簪之花,与 身上 所着之衣, 都有不同, 一共换了十轮之多。 每一轮花与 衣色 彩的搭配都非常细致, 那些衣服, 显然都是为了这次聚会而专门裁制的。“ 恍然如 仙游”, 这是亲历者的直观感 受, 张镃 以其 超凡 的审美品位, 奢华到 极致 的艺术 手段,带 领客 人一起超越现实人生, 进入梦幻般的境界。
玉田出身于这样显贵清华的世 家, 又有家学 的熏染,再加上 他过人的天 资, 自小才华颖发。 他辞采过人,精擅 乐理,能 书善画, 尤长于画水仙,如 果不曾经 历乾坤板荡、亡国破家的惨祸, 他本 可以成为承平时代繁华世 界的记录者。 但宋恭帝德祐 二年(1276)三月丁丑, 蒙元军 队攻陷 南宋都城临安, 二十九岁的玉田人生就 彻底改变了。
他的祖 父张濡,曾 以浙西安抚使 参议官 守独松关。其 时蒙元派遣礼部尚 书廉希贤、侍郎严忠 范与 宋议和, 张濡的部下袭杀严忠 范, 又抓获廉希贤押送临安, 不久廉希贤因伤口恶化去世。 元世祖 闻之大 怒, 遂下令全力攻宋。 张濡的愚蠢行 为,加 速了南宋灭亡的进程。 临安城破后, 张濡被廉希贤之子残酷报复, 遭寸磔(千刀万剐) 而死。 战乱中玉田的父亲张枢亦不知 所终, 家财被元兵籍没, 家眷卖做官 奴, 玉田仓皇逃窜, 这才得全首领。
宋亡以后, 玉田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辛。 一方面, 元人的统治极其 残酷, 玉田随时可能 被当作漏 网之鱼, 遭到 戮身之祸;另 一方面, 家财籍没后 养家糊口都很困难, 他不像孔子那样“少 也贱, 故多能 鄙事”, 所擅 长的技艺,大 抵都是要花钱来养却 不容易卖钱的。 他的祖上,曾经 非常大 方地资助 过姜夔、孙季蕃这样的文士, 但在玉田落 魄之时,却再难 有既 有经 济地位, 又懂得鉴赏文化高 下、认同文化价 值的缙绅之士了。 元人征服大 宋, 不只 是改朝换代,更 是野 蛮对文明的毁灭, 是暴民对贵族的践踏, 一直承载着两 宋文明的士大 夫阶级, 作为一个 整体而遭遇灭顶之灾。 向时的贤德之士, 宋亡后 普遍陷 入困顿,能 真心赏识玉田才华的, 多已下世, 稍能 接济玉田一点的,却 顾不得他的长贫, 解决不了他生计的根本。 然而, 贵族就 是贵族, 即使 是心怀国仇家恨, 饱看世 态炎凉, 玉田的词作却没 有一丝一毫剑拔弩张,没 有一丁点乞儿相寒 酸气, 他那清空骚雅的词风, 实在折射 出的是他高 峻芳 洁的人格。 作为大 宋的遗民, 玉田毕生不曾 向元人屈膝, 八卷《山 中白云词》, 无一首宋亡以前 的作品, 他用芳馨悱恻 的绝代文字, 书写出文化遗民高 峻入云的绝世 风标。集名“山 中白云”, 当出自齐梁时著名 隐士陶弘景的诗 《诏问山 中何所有赋诗 以答》:“山 中何所有, 岭上 多白云。只 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 齐高 帝诏书起征陶弘景, 问“ 山 中何所有”, 弘景答道:山 中只 有岭上 的白云, 但它是属于隐逸高 怀的, 红尘浊世 中人,任 你权势滔天, 也无法理解个 中真趣。 光是这个 词集名,就 体现了玉田不肯降志辱 身的坚贞志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