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兄弟(第3/14页)

实话实说,和他这样的人当朋友挺累心,随时担心被翻脸,蒸包丢进油锅里,生煎何太急。

我朋友多且杂,上至庙堂下至庙会,个中像大洋这样的社会人倒也有,大多维系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尽量不去走心。起初和大洋亦是如此,你乐得和我喝酒唱歌称兄道弟,我乐得多个稀奇古怪的江湖兄弟,大家萍水相逢一场两不相欠就好,玩得来就好好玩,玩不来就散,没必要走心。

说是不走心,走动却颇频繁,大昭寺广场的午后阳光没少晒,光明甜茶馆的藏面没少吃,许多个月朗星稀的午夜,大家结伴去大马路上踢足球,晃着膀子去宇拓路吃烤羊蹄。

老板老板,胡辣羊蹄来五斤,老板老板,再加五斤……

啊呀老板,你的这个盐茶咸咸稠稠的很好喝,比我们山东的甜沫还香嘴……

啊呀老板,你这个羊蹄啃起来真不含糊,跟俺们东北的大骨头棒子一样带劲!

大洋当年的酒品极好,平日凶神恶煞般,酒后却不散德行。旁人酒后话多,他不过是拄着膝头喘粗气,牛一样的几声闷音,听不出来是酒嗝,还是叹息。

说也奇怪,大凡社会人,大都爱标榜自己,他却罕见地例外,不仅不谈自己的生平履历,且从不吹牛×,不仅不吹牛×,而且极烦别人吹,有时与坐者酒后妄语,他眉疙瘩越拧越深,冷不丁砸出来一句:扯什么犊子啊,快拉倒吧,憋跟我俩装。

没人敢跟他装,于是接着喝酒吃肉啃羊蹄。

这话他和康巴人也说过,康巴汉子彪悍,喝了酒后战斗力指数爆表,午夜的冲赛康巷子里横着走,鬼见了都躲,不躲的话指定给撞个踉跄。

我被撞过一回,我把那几个人喊住,告诉他们这样是不对的……后来我跑了很久才跑到安全地带,差点儿跑出高反来,再后来一看到红色英雄结就腿肚子打哆嗦。

大洋不躲,反正两肩相撞飞出去的不是他。

他腋下夹着手包,慢悠悠地感慨:瘪犊子玩意儿……削你信不信?

干架的具体过程不多写了,他速度那么快,我看不清。

我只是很好奇,东北人是不是都爱夹着手包干仗?

我俩偶尔也结伴去泡澡,按惯例,我哭爹喊娘,他下死力气扒皮。

一通忙活后,哥俩儿舒舒坦坦地浮在池子里,滚烫滚烫的水面上一层沫子一层泥。

他咂嘴,哎呀,太硌硬人了……

他一次点两根烟,分我一根,袅袅的烟气加水汽,模模糊糊的两个脑袋。

大洋说:冰,就你还成,你不装犊子。

我虚心请教他:伙计,犊子到底是种什么神兽,怎么又可以装又可以瘪还可以滚?

他看来很想给我个优质的回答,但憋了半天没憋出来,只憋出来一句:扯什么犊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几次下午晒太阳的时候,听见你给家里打电话,和爹妈唠嗑……嗯,不装犊子,挺仗义。

我乐坏了,大洋,和爹妈打打电话叫仗义?那你这方面仗不仗义?

他把毛巾搭在脸上,不再说话,脑袋枕在池帮子上,手打着节奏,荒腔走板的二人转。

我们(那)全是(那)一(呀啊)群,没皮没脸的孩子(儿那啊啊)

我们(那)从小(那)就他喵的,这么的放肆(儿那啊啊)

别人(那就)不要来感受我的生活(呀啊),

感受了,你丫会倒霉的,你丫会倒霉的(儿那啊啊)

…………

好好的一首《没皮没脸》,他非用二人转的调门哼,要多硌硬人有多硌硬人。

我抽着烟,听着他闷声闷气地唱,听着听着,居然听出点儿乡愁的味道、想家的意思……

于是发觉,这个犊子还是值得走走心。

(四)

我并不总在拉萨,当年的拉萨只是我诸多平行世界里的一个,当年那个街头艺人和酒吧掌柜的身份,亦只是多元生活中的工作之一。

大洋也不总在拉萨,他也有自己另外的世界,没人知道他干吗去了,连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想想那个雇佣兵的传言,他难不成又重新亡命去了?

有一次他离开的时间很长,长到让许多人几乎都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那次临行前,他找我喝了一次甜茶,人声嘈杂的光明甜茶馆里,他把那个黑色手包丢了过来,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帮忙保管一下,说如果雪顿节前他还没回来,就帮个忙,替他把包里的东西邮寄出去。

手包瘪瘪的,内里一个信封,信封很薄,捏得出里面有张卡。信封上的地址是东北,收件人是他妈妈。

这架势,交代后事吗?很多事情无法细问,依他的性格,问了也不会说。

唉我就奇怪了这种事儿怎么老有人找我来办?唉我说你们都找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