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狗的人(第5/6页)
陈恳蹲在路边看各种各样的狗时,心里一阵一阵翻涌着情感的波涛,眼前一层一层叠放着自己编排的画面:狗群之中忽有一条与自己正在找的狗相似,冲过去揪住耳朵,对着手里的寻狗启事一看,唉,真是嘿!遂拿出手机呼叫狗主人。俄顷,主人来了,抱住爱犬涕泪交流,陈恳就跟着一起哭。哭罢起身,主人照例拿出酬金,陈恳照例推辞,因为他要的不是钱。
他要的是一种像毒品一样有成瘾性的特定场面。
秋天里,公司来了个客人,长发飘逸,须撒前胸,十分有仙风道骨,看样子就知道是个画家。这人开了辆破桑塔纳,车里坐着条怪狗,一开始陈恳看见那狗,没看明白它怎么待着呢。因为公司到处堆放着画布,不让带狗进去,画家下了车,把狗留在了车里,窗户留了一道缝给它换气。
画家走了以后,陈恳凑近了车窗,透过玻璃看那条怪狗。
天哪,这是一条无可名状的狗。这竟然是一条哈士奇和腊肠的串儿。
这条狗的体型很像长二捆火箭。这么说还是不够形象,但陈恳自己也想不出别的词儿来形容它了。它的脑袋是小一号的哈士奇脑袋,三火蓝眼,褐色鼻子粉舌头。身上短毛如鼠,光滑似锦,末梢一条欠揍的小尾巴,跟猪尾巴有几分相似,摇来摇去。陈恳看傻了。
“这他妈的,”他叹道,“真是艺术家的杰作。”
他趴在车窗上跟狗说话,一边说,一边想象着那位仙风道骨的画家是怎样精心培育出这么一条怪胎,并全身心地爱着它的。其场面大概是:画家一手持试管,一手持烧瓶,将一些粉红色黏稠液体混合后,摇一摇,倒进一个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沥青锅里,很快就有一条狗低吼着从里面挂着满身的黏液爬出来了。
陈恳转而又想到他最常想的场面上去——这狗如果丢了,艺术家得多着急!接着,本侦探一个箭步赶上前去,拍拍他的肩,潇洒地说道:“不要慌,狗我已经帮你找到了。”然后再附上一句“辫子很帅”。想着想着,陈恳觉得这些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又好像没有发生。他进入了一种精神游离状态。
在这种状态的支配下,他用一把钢尺打开了车门锁,抱起怪狗放在自行车筐里,回家了。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认为,陈恳已经完成了一次从普通人向神经病的飞跃。他最初偶然遇到一只狗,并用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帮助它回到了主人身边。接着他又偶然遇到了一张寻狗启事,再次用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帮助狗回到了主人身边。严格来说,他真正目睹的那种热泪盈眶的重逢场面,只有这两次,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次,都是他想象出来的。然而在这种不断地做白日梦、自我洗脑的过程中,他蜕变成了一个神经病,最后干出这种荒唐事来。
他竟然偷了一条狗,在自己的公司门口,从公司的客户车里。
有关这件事我们还需要补充一点,就是从讲故事的技术层面来看,这个故事里的很多内容都超出了我的叙述视角。这是因为陈恳自己把这一切都讲了一遍,但不是给我,而是给我的一个朋友讲的。我的那个朋友后来自然又给我讲了,我如获至宝,逢人便讲,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漏掉了黄士奇老师,枉费她的名字跟这个故事这么有渊源。
故事当然还没完,之所以补充上面这一点,是因为接下来要讲到我的那个朋友,即把陈恳的故事讲给我的那个人。这人是个兽医,兼浑蛋,作恶多端,干过很多突破底线的事情。比方说下面这件事。
这天傍晚,秋风送爽,银杏铺路,我的这位朋友在村头的铁道边散步。他家就住在附近,家里养了数量惊人的狗,品种各异,大小俱全,全是他从自己开的动物诊所里收养的遗弃狗。他沿着铁道边走边遛狗,走着走着,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地上,跟一条狗说话,手里拿着一根火腿肠。那条狗半卧半坐,举着一只爪子,呼哧呼哧喘气。
我这个朋友于是就走过去了。他人虽然浑,但却是一个罕见的传奇兽医,尤其擅长看狗。他从远处一看,就发现这狗身上有两个疑点。第一个疑点是,狗一直举着一只爪子。他走到近前,蹲下身来捏起狗爪子看了看,把陈恳吓了一跳。他扭头向陈恳笑了笑,笑得爽朗宽厚,打消了陈恳的疑虑。陈恳说:
“它刚才突然从自行车筐里跳出来了,一落地,这条腿就不好使了。”
我那朋友便说:“骨折了,好使就见鬼了。”
陈恳问:“那咋整?”
朋友说:“看情况。这是你的狗?”
陈恳眼神一飘,马上被我这个机智的朋友发现了。当然他发现的还有别的。例如,疑点二:这条狗酷似他医院里来过的一条病狗,也是哈士奇腊肠串,由一位画家带来,开了刀。这是因为它偷吃了画家的一枚颜料,囫囵生吞的。所以他一看见这条狗,心里就起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