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招(第3/8页)
凤招肚子越发大了,没有再去上班。有一天,云松爷到了我家门口,母亲把椅子搬出来让他坐,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就坐下来,反而有点忸怩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此时我也拿着作业出来写,他对我说:“庆儿哎,你要不要吃米糕啊?你凤娘做了好多,你要是想吃就去……买。”说这个“买”时,他脸腾地一下红了,后面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五角钱两个。”我看母亲,母亲看云松爷,云松爷看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给我,“你快去!”我接过钱来说好。云松爷脸越发红了,又忙说:“不想吃,别勉强哈。我……”母亲打断他的话,“我也懒得做饭咯,让他自家吃点儿米糕几好!”云松爷问:“真的啊?”母亲又催我快去,“米糕我也想吃。”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小屋,莫名地有些紧张。阳光透过屋顶的两块玻璃瓦,落在小堂屋的水泥地面上。堂屋的左边是一个厢房,是云松爷他们的卧室,门开着,能看到一张小小的双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床罩,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女人的化妆品和一摞书;堂屋的右边往里走是厨房,靠墙立着很少见的煤气灶,灶台上小锅里搁着蒸笼,米香氤氲,应该是在蒸米糕。从屋顶垂下来的小灯,靠卧室墙面铺了缀着花边桌布的饭桌,木制的碗柜、收起窗帘的小窗,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让人不敢妄动。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没有人答应。鹧鸪声一声远一声近,风吹树梢时哗哗响,大门随之“吱扭吱扭”地一开一合,我感觉时间快要停滞了,就像是油锅上结了一层膜,把我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哪位?”凤招的声音刺破了这层膜,把我解救出来。她从后门进来,提一桶衣服。我一时有点儿慌乱,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手里的五毛钱捏成一团。她“噢”的一声,把洗衣桶搁在地上,向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简直把我罩在她的阴影里,我才到她的腰间,离她明显隆起的肚子很近,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笼罩着我。我怯怯地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我赶紧低下头,她的松紧带布鞋映入眼帘。布鞋离我远去,走向厨房,停住,又转回来,走到我身边的饭桌上。抬头看去,蒸笼揭开,模子里的米糕已经蒸好,白白软软,香喷喷的。“你要几个?”她低头问我。我说两个,她找来袋子把米糕装好递给我,见我把五毛钱伸过去,她眉头紧了一下,“五毛钱只能买一个。”我说:“云松爷说五毛钱两个。”她“唔”的一声,“他真这样说的?”见我点头,想了想,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他肯定记错了,五毛钱一个。”
她身上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让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拎着只装一个米糕的袋子转身走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老师教的,便转身说一句:“谢谢!”她好像没有听见,又把蒸笼端回到厨房里。走到家门口,云松爷还在跟母亲说着话。我把袋子递给母亲,没有看云松爷一眼,我心里有点儿生他的气。母亲的声音跟了过来:“咦,你这个馋嘴猫,这么快就偷吃了一个!”我转身生气地大声说道:“我冇吃!米糕是五角钱一个!”母亲愣了一下,看了云松爷一眼,又冲我瞪了一眼,笑骂道:“五角钱一个就五角钱一个,你喊这么大声音做么事?”云松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咕哝着:“呃……这个……”手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快快地走过来,塞到我手里,“你买糖吃。”母亲忙过来挡住,“哎呀,先生,莫惯坏细伢儿。”云松爷把钱硬塞到我手里,随即转身逃开,“拿着拿着,我有事先走了。”
雨落下时,门前水洼汇成小河,秀云娘的鸡缩着脖子站在我家屋檐下,抬起一只脚,眼睛警觉地东看看西看看,忽然间“咯咯”几声跳开,云松爷家的狗跑了过来,云松爷却没有出现。秀云娘在钩织手上的一只拖鞋,“想钱想疯咯。我老大才几多退休金,屋里又买这个又买那个,就是金山银山,也要花光咯。你看现在七八个月,非要去住医院,把我当个么子?”母亲“哎”的一声,看了我一眼,“俺垸哪个不是你接生的?你看庆儿现在也长大咯,当初还不是多亏你。”秀云娘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城市里的人,瞧不起俺乡下人。唯愿她生个金菩萨出来。”
我母亲又提起之前米糕的事情,秀云娘见怪不怪的样子,“你不说这个还好,你一说这个我就起火!我屋东儿,她都不肯便宜一角钱,五毛钱一分都少不了。五毛钱买么子不好,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大屋里人的面子上,鬼去买!你看她屋门口那个菜园,几金贵!她去医院之前,天天坐在门口,生怕少了一片叶子。我屋鸡有一次过去,她拿石头砸,气得人死!不就是一点菜啊,比命还金贵!”母亲又说起:“要是生了伢儿,你家婆婆会来照应么?”秀云娘笑了起来,“她啊,高兴得很。一大早去医院咯。八十岁的人了,想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吧。”雨势渐大,打在窗棂上,溅出一朵朵雨裙。关窗时,看了一眼云松爷的小屋,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静默地站在那里。屋门口他家的几只鸡挤成一堆,屋前的菜园低洼处积了水,搭起的藤架歪倒在地,篱笆也被水流冲开一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