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斯坦威(第6/8页)

“她看我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得特别好看,比她十一岁摔橡皮的时候好看,比她十三岁推我落水的时候好看,比她十七岁跳舞的时候好看,比她……”

别说了,别说了。

“一切都结束了,她还是看着我。我的仇人摩弄着她的身体,把一些东西抹到我脸上,凉凉的,湿湿的,直滑到脖子上。他穿上裤子,站在我身边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敲我的头,说老同学,你可真够意思,我干过这么多女人,就数这次干得最舒服。不过,你妈的,一百万啊。

“她一直没说话,也没哭,等他们走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擦洗身体,不停地擦,连皮都擦破了。洗完自己就开始洗地、洗床单、洗桌椅、洗门,每个角落都洗了一遍,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就是这个塑料盆。一切洗完之后,她又开始洗我,给我脱了衣服鞋袜,先用抹布,再用毛巾,蘸着洗衣粉,一遍一遍地洗。胳膊上有个血痂,她拿指甲抠掉,抠得血都流了出来。我一动不动,只感觉水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一个梦都没做。醒来后发现她正站在床边对我笑,笑得特别好看。看见我睁开眼,她一下子拿起了刀,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自己脸上划了两刀,一横一竖,每一刀都划得特别深,皮肉翻卷,血哗哗地流。我夺下刀,她还是在那里笑,笑得特别灿烂,血哗哗地流进嘴里,染红了她的嘴唇,染红了她的下巴,滴滴嗒嗒地落在我的手上。她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啊,让我欠了这么多……

“她当天就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我找过她,找了几个月。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想找了。我拿那一百万运了几次货,一次香烟,一次汽车总成,一次化妆品,接着去海南买了一张红线图,红线图出手后盖了几栋楼,再以后……

“我当上了议员,当上了慈善家协会主席,企业家理事会理事长,我到处投资,房地产、金融业、服装、家电、赌场……跟十几个国家的元首吃过饭。也找过很多女人,中国的,外国的,还有黑人。我做那件事情,可就是不能留她们过夜,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行了,那天陪我的是当年的亚姐,就在丽晶酒店的总统套房。把亚姐赶走之后,我做了一个梦,那是十七年来我第一次梦到她,梦里的她还带着那两道伤口,血慢慢地流下来,她对我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啊。

“我知道,她肯定是死了。她走之前说过:不死不相见。现在她终于肯来见我了。她就是这么残忍。那天晚上我再也没睡过,一直在想: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小时候那么好看,现在四十四岁了,四十四岁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生过得多么快啊,转眼之间人就老了。十七年来我从没想过她,偶尔回忆起来,我就使劲摇摇头,我有杀人之心,做什么都能做得到,包括忘了她。不过那天夜里,我还是想了她几分钟,从六岁到十一岁,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再到二十七岁……她一直都那么好看,又是那么残忍。我还记起了她的生日:四月二十四日,很多年以前的这天下过一场雨,我从她的课桌里偷了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在床头放了四年,最后缩水干枯,硬得像个核桃……

“我又开始找她,在十七年之后。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支笔吧?就是在那前一天,我找到了。她那时已经死了十二天,我赶去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没有镜子,没有电视,床下放了一碗粥,已经长满了绿毛,枕头上有四根银白色的头发,原来,她的头都白了。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她知道我会来找她。”他看着我,轻轻地眨了眨眼,我终于发现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安了——从进这间屋子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眨过!

他掀开枕巾,下面是一个紫黑色的盒子,方方正正的,隐约有一点树木的清香。他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忽然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她,”说着抽开盒盖,露出了满满一盒黑粗的砂,他伸手抓了一把,然后手掌平摊,骨灰从指缝中瑟瑟地漏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一角硬币大小的骨片,他说:“烧得太粗糙了,是不是?这么多硬块。你猜这块是哪个部位的?头?胳膊?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把那块骨头放在鼻子下闻着,笑得无限幸福,“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只能跟她说说话,我每天枕着她,可是,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唉,操纵这世界多么简单,可梦见一个人,多么难啊。”

报仇雪耻

骨灰盒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来递给我,那是两张最普通的十六开信纸,纸都发黄了,边角皱折,看得出已经被读过了无数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