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第2/3页)

“那又如何?就算飞禽走兽,也比这世来得痛快。”

“你本不配进师门。”

“呸。”

“死期将至,为何仍口无善言?”

“哈,原来你也盼我死。”

“不错。这虽由他们决断,可为了洗刷师父屈辱,我愿意让你死一万次。”

“我给那老家伙的屈辱?笑话,他不配。”

我抽出腰间的铁杆兵,抵在他颌下,怒道:“你胆敢再说一句?”

他笑了。笑声回荡于大殿前,绕过白玉雕琢的牌楼,仿佛要荡平天庭庙宇。

“你这蠢货,活在那老家伙的怀抱里吧。”

我在殿前广场,监看工匠们破土立像。他们手拿法器,稍一施咒,那曜柱转瞬碎成粉齑。

残骸被扫开,工匠们合力,将一块神石运至原处。巨大石身遮天蔽日,我站在阴影中,估量它和原本曜柱哪个更接近穹庐。

破坏一件事物仅在须臾间,可创造一物却比想象长久。工期整整持续五年,从头颅开始,我见证师父身躯从石中没出,直至脚踝。工匠们刻下最后一道纹路,于石像鼻间,我似听见师父气息。

我并无监工经验,却自荐揽下了这份差务。原因了然,八尺乌鸦身首异处后,我便是天界间与师父最亲近之人。

行刑那日,我终究没有去看。我想,他头颅落地一刻,那些小神仙定会爆发雷鸣般喝彩。仿佛天经地义一般,他们恨他。他反天庭,率叛军杀了他们的兄弟姊妹——所以他们恨他,恨得要将他抽筋剥骨。

我不喜欢见到那场面。

我没有兄弟姊妹,亦不恨他。我自知天资不够,无法承继师父衣钵。他被邪念蒙蔽双眼,如若浪子回头,师门不必败落至此。

可他还是选择了那一条路。

我背过身,耳脉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可知那八尺鸟现在何方?”

“知道。”

“你可知他在做何?”

“知道。”

“你可知他为何叛我?”

“不知。”

那是师父唯一一次向我发问。三问三答后,他再没问及过八尺。我猜,他关心的,只是我无法回答的那个问题。

六耳不复,便无从探知他人心思。

可我在意这个名字。如同心魔一般,我搜寻他踪迹,打探叛军消息。但一切都是徒劳,只有喧天呐喊与杀戮传进耳中。

我不知师父回答时,心中是否泛起悔意。

如是罪过,便当斩除,师父不应犹豫,他该如舌战群神时那样决绝。我还记得,他在天庭中慷慨陈言,说那曜柱只是满足私欲之工具,“恶”在黑色基底下蠢蠢欲动,这是天界的污点,本不该存于这里。

我问师父:“曜柱真是‘恶’吗?”

“是。”

“我们是否生来就站在恶的对立面?”

“是。”

“既如此,曜柱为何留存至今?”

他背过身道:“不论善恶,我只是在为你师兄考虑。”

天庭外,我昂首凝视师父塑像。

石像一手握住剑柄,另一只微微抬起,指尖朝向远方;面上神色,不怒自威,双目如往日般炯炯发亮。

我能看出匠人们挥洒的心血。他们将它雕刻得栩栩如生,想必每落一锤,都深思熟虑,斟酌许久。一股怪异感油然而生——就算是自己,也不至有如此精准的记忆。

我又比他们多了解什么呢?

师父自行坐化。八尺被擒那天,他以这种方式离开天界,猝然遁入下一世。众神曰,师父命数未尽,但善果得偿。

我想,这大概是他留给我的教诲。

我在师父身旁九百八十年,却不曾了解他。他给我的,只有温足衣食与不容置辩的决断,我一一领受,从未问过是为何故。

我不知死亡于他意味什么。生时估量死,所想所得怕也只是虚妄。轮回一事实在有趣。我如此想到。尝过其中滋味者,无法描述其中奥妙;未尝过者,对此怀抱幻想与期许。

师父,若来世重逢,可否告知徒儿其中含意?

“他不会讲。”八尺如是说。

“你修行还不够。”他说。

“我知道。”

“师门怕只有我一人可以继承。”他放肆地笑出声来。

“我也知道。”

“我不愿再做他傀儡。无论是他活着时,还是他死之后。”

“你当初为何入师门?”

“为闻道。”

“为何又叛离?”

“因我已闻道。”

“道是何物?”

“道?道乃世间最恶之恶,散发污秽气味,迷我双眼,使我痛如锥心蚀骨。我恨这玩意儿,要把它捏得粉碎。”

“不论以何代价?”

“代价?任其存在,便是最残酷的代价。你们这些可怜人,无论道貌岸然的天神,还是庸庸碌碌的小仙,抑或是你,都是一群可怜的虫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