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第5/6页)

“不然怎样?我是你妻子,终究要同甘共苦。”

十七

景名出门了,我一个人在房中刺绣。

这份活计并不轻松,从早至晚,我坐在一方矮凳上,对着素色底子穿针引线。几日下来,腰身脊背酸疼难忍。黄昏时,我把刺好的绸料交给丝店,领回几百个铜钱。

晚饭后,景名便从外面回来。

“今天攒多少钱?”我每次都会这样问他。

“不到一两。”他如此回答,离开屋子,到水缸近旁擦身。

沥沥流水声自窗外传来,不久便看他赤着臂膀,悄无声息地进房。

“它也长得不小了。”我说。

“什么?”他怔住,“你说什么不小?”

“肚里的孩子。”我轻抚腰腹,说道,“等这一段过去,咱们好好抚养孩子长大。”

“好。”他不经意地撇过目光,“等这段过去,咱们一起抚养。”

我笑了,多日积攒下的疲惫烟消云散。他若愿回头,便善莫大焉。

人非圣贤,为何不能再原谅他一回?

十八

直到那个夜晚。

我绣好一面牡丹,在屋中等景名回来。

照理说,他本该于两刻钟前归家。不知为何,那日直到初更,也不见景名现身。或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我想,既如此,我就再绣一面好了。

拿出底料,穿好针线,正准备开工时,却听门外一阵骚动。不时景名推门而入,急切说道:“灵绣,我眼下要去山中一趟。”

“为何?”我大吃一惊,“这么晚,你去山里做什么?”

“我那朋友犯事情,正被几个衙吏追捕。”他说道,“事情紧急,我带他去烂柯山躲躲。”

“可……”我愣在原地,尚未领会他口中话语,便看景名转身出门,消融于一片夜色中。

片刻后,一声清脆鞭响传来,似有两匹快马,向村外飞奔疾驰。

半晌我恍然惊醒,责备起景名来。若叫官府发觉,岂不要落个包庇之罪?我倚在枕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不久倦意上来,迷糊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把木凳搬去门口,一边刺绣,一边等景名回来。

直到红日西沉,晚霞飞起,他也没在巷中出现。

十九

“景名哪里去了?”婆婆嘶吼着,随即爆出一阵响咳。

“他带朋友避避风头,似乎往烂柯山去了。”

“那他为何还不回来?”婆婆不依不饶道,“避个风头,要花费这多天吗?”

“这我哪会知道?”我再难自抑,流下泪来,“我也怕他出事,希望他早些回来。”

婆婆饮尽杯中水,怫然道:“你这小贼妇,害死阿顺不说,又把景名克走。自从你进了这门,我们陶家就没安宁过!”

二十

景名终究没回来。

我不知那烂柯山有何等魔力,竟像巨兽一样,将亲近之人接连吞没。白昼时,我依旧守在门前,望眼欲穿地眺望巷口。

每一次,希望都随斜阳缓缓落下,沉入天涯,无息无声。

不觉间,交债日子迫在眉睫。我数数做绣工赚来的钱,三十七两六钱,不足债务八分之一。

正这时,我忽想起,景名没告诉我,他把工钱放在哪里。

不得已,我拉下脸面到大嫂二嫂那里借钱。二人都没从怀里掏出一个子。

二嫂还讥讽道:“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找我们借钱?景名不在,谁还会把你当亲戚!”

二十一

“怎么只有这一点?”为首的泼皮不悦道。

“景名失踪,再没回来过。这些银子,都是我一人苦苦攒下的。”

“就算人没了,债也免不了。”他嚼根草秆道,“哥几个,到里面看看,有值钱的直接搬来。”

我欲阻拦,却被泼皮推到一边。不久,他们从屋里返回,手中或提或举,将物什搬到车上。

为首的端详了一番,问道:“还有别的东西么?”

“没了,就这么多。”众人答。

“这些东西不值三百两银子一半。”他摇头道,“若只有这些,咱们不就亏了!”

“那大哥你说,该怎么办好?”

“怎么办?”那人摸摸下巴,忽把眼神转向我。

其余几个见状,也扭过头来,脸上轻浮一笑。

我感到不寒而栗。

二十二

我一路狂奔,顾不得路人诧异。

我不见那几个泼皮,只听见他们吆喊,忽近忽远,好似声声催人早死的鬼嚎。

转过巷子,过一洼污黑水塘,片刻工夫便到村口石碑前。

我稍一喘息,便向远处山林跑去,散了头发,湿了襦裙,绣鞋也染得一片污黑。

我依旧不敢止步。

身后声音渐渐消散,两旁景色由无垠水田,变作起伏丘陵。几棵参天巨木映入眼中,我方明白,这里正是入山的隘口。

我怎会跑到这里?我问自己。